撕烂《通鉴》包脂麻
明朝人王錡的《寓圃杂记》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有个叫韦政的人素不读书,好大言,记得几则君臣故事,不断说给客人听,说完寂然无声,因为就那么多了。一天,闻者忍不住对他说:“如君所谈,‘脂麻通鉴’耳!”脂麻即芝麻,从前吴人爱以脂麻点茶,卖者必以纸张裹之;有个卖者家里藏几卷旧书,常常顺手撕下一页包脂麻卖给顾客,有个顾客积了几页才看清楚是《通鉴》撕下来的书页,於是细细熟读,逢人就说个不停;人家问他底细,他照认不讳:“我得之脂麻纸上,仅此而已,余非所知也。”讥人“脂麻通鉴”,即学问有限也。
写文章的人最怕无学无识,写来写去总是“仅此而已,余非所知”。北京扬之水去年出了一本文集,书名竟是《脂麻通鉴》。这是一本非常有学问的书,绝对不是包脂麻的《通鉴》。她先是在一家出版社工作,后来转到研究机构去做学术研究工作。《脂麻》一书提到我的文章;《英华沉浮录》第一卷出版之后,她想一读,我寄了一本给她。她收到后竟用天一阁的漂亮小笺纸录了几句《洛神赋》给我,说明是“丙子初夏英华沉浮录忽如天外飞来展卷快读胸腹俱舒琼瑶之惠无以为报乃录洛神赋不成十三行聊充木瓜之投也”。纤纤小楷,精緻得像顾绣,十足明清闺阁绝品。我藏有一幅光绪霞仙女史工笔小楷扇面,录了《红楼梦》百美人名,每个芳名冠以名花,缀以艳曲,运笔恰似扬之水那样灵秀。
练得一手好字大概也是写好文章的梯阶。文化事业进入电脑时代,一味争取商业上的多、快、好、省,写作这一门个体户手工业注定要隐入苍茫暮色之中了。好在像张系国这样的科技人,还硬说写文章坚持不用电脑,宁愿握管。这真是空谷中的足音,闻之释然。我还保存张系国的信,他用圆珠笔写的字自成一体,说不上书法家,却是好字,难怪他的文章那么有风格。梁实秋先生用圆珠笔写的字不输他的毛笔字,想是翻译莎翁全集数十年练出来的。他给我的一封短简说:“惠书敬悉。老牛破车,不堪驱策,屡违雅命,情非得已。何日文旌来台,仆当负荆请罪……”文言书信写得这样简练,起码要十年寒窗。如此鸿儒前辈愿意用圆珠笔写字已经相当委屈了;还要梁老先生那种道行的人用电脑写文章,那真是撕烂《通鉴》去包脂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