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之属 台式香港茶餐厅
楼上芳邻进到办公室,看了看招牌,似乎很怀疑我们的饮食专业,他表示在美国居住多年回来,见多识广,断定台湾没几家好餐馆:“全台北最好吃的餐厅就是金华街这一家。”他非常自信,笃定,指导《饮食》杂志社编辑去采访。
就在附近。我闻言放下手边工作,赶紧快步走过去,原来是一家香港茶餐厅,果然生意兴旺,食物却颇为粗糙。勉强试了几次,腊味蒸饭、干炒猪排公仔面、虾米煎肠粉、萝卜糕、菠萝包,皆难臻一般水平。
其实在香港,很多茶餐厅有不凡的菜肴和点心,诸如:添好运的酥皮焗叉烧包、晶莹鲜虾饺、潮州蒸粉果;华星冰室的黑松露炒蛋多士;祥兴咖啡室的奶油多士、菠萝包及咖啡、奶茶;兰芳园的丝袜奶茶、葱油鸡扒捞丁、三文治、奶油猪扒包等,都是我怀念的食物。
当西食东渐到香港,西餐虽则代表高尚,却价格昂贵,非一般平民消费得起;冰室选择性地变通,如“豉油西餐”,将酱油、虾酱加入西式食物中;并供应廉价的仿西式料理,有小吃、碟头饭、套餐,还有咖啡、奶茶等各色饮料;有些还会供应粥、面、烧腊、炸鸡翼、西多士、炸薯条、铁板餐;食物种类逐渐增加,如牛油餐包、火腿奄列、西煎双蛋、火腿通粉、沙爹牛肉面等,逐渐结合中西简单的食物和餐厅模式,演变成今天的样子。
钟梦婷在论述陈冠中的短篇小说《金都茶餐厅》时说:“茶餐厅本身就是草根平民对英国殖民者的戏谑、模仿,用廉价的烤多士和奶茶,仿效英国绅士才能享受的下午茶。”它既是茶楼也是餐厅,马家辉谈到茶餐厅文化:“混血,杂种,不中不西,亦中亦西,既有云吞面亦有鹅肝酱,甚至印度飞饼、越南米线、泰国河粉,茶餐厅就是‘茶楼+餐厅’,把世界宇宙包罗在碗筷刀叉之间,是具体而微的全球化象征。”
我在学校上现代诗课时,经常引用西西《快餐店》来说明诗除了要有思想、情感内容之外,还要具备一定的艺术形式;相同的内容,往往由于形式的差别,产生不同的效果:
既然我不会劏鱼
既然我一见到毛虫就会把整颗椰菜花扔出窗外
既然我炒的牛肉像柴皮
既然我烧的饭焦
既然我煎蛋时老是忘记下盐
既然我无论炸甚么都会给油烫伤手指
既然我看见了石油气炉的烟就皱眉又负担不起煤气和电费
既然我认为一天花起码三个小时来烹饪是一种时间上的浪费
既然我高兴在街上走来走去
既然我肚子饿了就希望快点有东西可以果腹
既然我习惯了掏几个大硬币出来自己请自己吃饭
既然这里面显然十分热闹四周的色彩像一幅梵·高
既然我可以自由选择青豆虾仁饭或公司三文治
既然我还可以随时来一杯阿华田或西班牙咖啡
既然我认为可以简单解决的事情实在没有加以复杂的必要
既然我的工作已经那么令我疲乏
既然我一直讨厌洗碗洗碟
既然我放下杯碟就可以朝户外跑
既然我反对贴士制度
我常常走进快餐店
快餐店即香港茶餐厅,平价,快速,喧闹。茶餐厅最能表现独特的香港饮食文化,源自于受殖民统治时期的香港,也是一种文化杂交下的混血餐馆,其前身是冰室、大排档。这种食肆主要服务普罗大众,生意好的茶餐厅都要拼桌,从点餐到用餐的过程相当急促;食物搭配随意,多士三文治猪扒包鱼柳包热狗包炸鸡翅吉列猪排芝士肠。
香港茶餐厅流传到台湾之后,完全变了模样;不再是快餐店,变成了时尚餐馆,尤其年轻情侣趋之若鹜的所在。首先是用餐环境变干净优雅,装潢讲究,空间宽敞,潮流灯具配舒适座位,更设置有包厢。如高雄“橘缘香港茶餐厅”古典交融现代,金、红色灯笼,字画,修竹,流水,表现时尚极简风;又如“我爱香港茶餐厅”,座位皆以香港路牌作为桌号。
此外,菜肴虽然强调“港式料理手法原汁原味地呈现”,遗憾不管是腊味蒸饭、XO酱海鲜炒公仔面、咸鱼鸡粒炒饭,或点心类的虾饺皇、豆豉蒸排骨、肠粉、冰火菠萝油……总是不易吃到美味的;就连排队名店到了台北,美味水平也普遍低落了,价格却昂贵了。
我曾经误信媒体报导,去东区一家香港名厨经营的茶餐厅,吃到一碗乱七八糟的牛什汤面;也点食了“黯然消魂饭”,此饭即叉烧饭,噱头出自一部无厘头香港电影《食神》,部分场景袭自金庸武侠小说《神雕侠侣》:杨过失去小龙女,独自在海边苦练武功,以纾解丧妻之痛,终于练出“黯然销魂掌”。电影叙述男主角痛失女主角后,研发出黯然销魂饭,在食神决赛中夺胜。这家位于台北闹区的香港茶餐厅门面考究,安静,收费昂贵,食物难吃。
金庸虚拟了一个奇幻武侠世界,周星驰电影又据以塑造了另一个模拟社会。模拟的世界经大规模传播,类型化了,取代了真实和原来的世界;此即通过模型来生产真实,变成一个“超真实”(hyper reality)社会。正是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提出的拟像(Simulacra)观念,乃无中生有的想象摹本;幻觉混淆现实,现实不存在了。
香港电影创造了许多台湾的文化语境和生活语汇。黑道的排场,亦受到香港描述黑道的电影所启迪:大哥平日出门时前呼后拥,尤其公祭时动辄超过万人吊唁、送行,军容壮盛。这种排场是香港电影想象出来的,现实中本来没有,根据电影塑造出有趣的模拟世界。
人间充满了拟像活动,我们模仿复制那虚构的场景,虚构的事件,虚构的爱情,虚构的记忆……年纪越大越常想起一起吃饭的人,好像那是仅存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