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之属 东方美人
黄义的长篇小说《东方美人》通过东方美人茶铺排“茶叶大王”姜阿鑫与香妹、莲妹两位客家女性的情义故事,其中穿插了许多客家民谣,表现山歌相褒的传统。
东方美人茶出现于十九世纪台湾的客家庄,有多种别称。早期的毛茶运抵大稻埕茶栈,出口前需在“番庄馆”再经过烘焙与拣茶,故旧称为“番庄乌龙”;由于嫩芽的白毫很多,故又称“白毫乌龙”。各地称呼也不尽相同:产于新竹县北埔乡的名“椪风茶”或“膨风茶”;产于新竹县峨眉乡者称“东方美人茶”;产于苗栗县头屋乡、三湾乡则唤“番庄乌龙”;此外,另有“冰风茶”“烟风茶”“蜒仔茶”“五色茶”“老田寮茶”等,每一种别称都附会着故事。
相传百年前,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冲泡台湾乌龙,见其外观艳丽,犹如绝色美人在水晶杯中漫舞;品饮后,女王非常惊艳,遂赐名“东方美人”。这故事很无稽,完全不可信;却相当美丽,流露自我东方化的浪漫想象。
新竹县的峨眉乡、北埔乡为台湾东方美人茶的最大产地。新竹、苗栗一带以“青心大冇”为主要茶种;坪林、石碇则以“青心乌龙”为主,辅以少量的“白毛猴”。我偏爱青心大冇,平日所饮,多来自竹苗地区。
采收茶叶在端午节前后十天,炎炎夏日,被小绿叶蝉(浮尘子)吸食的茶芽称为“着涎”,着涎程度决定茶叶质量之优劣。采摘须用手工,只能采一心一叶或二叶未开面之芽叶制作,取其白毫显著、茶芽细小。所采心芽以肥大具白毫者为佳,白毫越多越高级;一斤白毫乌龙茶通常需手采三四千个嫩芽才能制成。茶菁需经过手工揉捻,发酵才均匀,茶形也才会美丽;炒菁、干燥用低温。其发酵以接近红茶的程度制作,在半发酵青茶中是发酵程度最重的,因而令儿茶素氧化大半,不带苦涩。
和一般乌龙茶制程不同:炒菁后,以布包裹,置入竹篓或铁桶内回软,即二度发酵;再进行揉捻、解块、烘干成毛茶;再经分级、精制焙火、包装。叶身呈白、红、绿、黄、褐五色相间,好像满腔心事。
除了制作繁复,遭受小绿叶蝉侵害的茶园,产量会减少百分之十至二十左右,在在是东方美人茶价格较高的因素。
世事多不完满,人生亦多缺憾,美好与否端视我们如何对应。钟肇政小说《鲁冰花》描述的茶虫,折磨着贫病交加的古阿明一家人,也成就了阿明的绘画天分。古阿明画中的茶虫很狰狞,不但啮食茶叶,还吃掉人手中捧的饭,透露茶农的恐惧与辛酸。
小绿叶蝉则个头很小,它把锯齿状的触须扎进叶子,吸收养分却不吞噬叶子,其分泌物在阳光照射下,产生酵素,令嫩叶无法进行正常的光合作用,发育受阻,颜色变成金黄。节俭的客家人拿这种遭受病虫害的茶叶来制成半发酵茶,茶汤呈鲜艳琥珀色,茶味极醇,有独特的蜂蜜芬芳。没想到蜜香竟来自病虫害,叶芽经小绿叶蝉叮咬后,造成“茶多酚”增强及“茶单宁”增加。茶园为了吸引小绿叶蝉群聚,绝对不能喷洒任何农药,乃是标准的有机乌龙茶,是乌龙茶最高级的形式。
例如贵腐葡萄酒,葡萄颗粒受到Botrytis Cinerea霉菌感染,蛀出肉眼看不见的小孔,使葡萄里的水分因蒸发而干瘪;原本的病虫害令葡萄果实变得更甜,并产生更圆滑饱满的甘油,形成恋爱般的芬芳。
当初若非小绿叶蝉之着涎,则无东方美人茶;着涎的茶叶本来是缺陷,却变成东方美人的灵魂。大抵好物多瑕疵,缺陷往往存在着深刻的内涵;正如《巴黎圣母院》所描述的卡西莫多,那美丽的心灵,仰赖丑陋的外表来彰显。断臂维纳斯之美,可能就在于残缺的手臂,否则那双手将用什么姿态摆在何处?我怀疑,林黛玉若非成天病歪歪的,会惹人怜爱?
一般农作物遭受病虫害皆是负面影响,唯独小绿叶蝉对重发酵的白毫乌龙具正面贡献,反而成为乌龙茶中的极品。这种制茶文化的偶然,令东方美人之茶香呈现一种戏剧性张力。易卜生剧作中我最爱他晚期的《野鸭》,他指出那个被谎言维系的婚姻是“救命的谎言”,令人动容;此剧已不复见《玩偶家庭》《国民公敌》时期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火气和张力,而是一种被人生折磨过的宽容和温和。
泡东方美人茶讲究温和,水温不可太高,我的经验以七十度至八十度最能表现韵味,冷泡亦相当迷人。台湾饮料广告成功形塑过土气十足的“开喜婆婆”,农妇装扮,大红头巾、口红,憨直的笑声,唤起了当地情怀,不但刮起瓶装冷饮茶的旋风,更创造出新的流行思考。东方美人茶很适合冷泡,期望开喜婆婆重出江湖,改卖这种冷饮。
着涎是小绿叶蝉蛀过的标志,那新芽含着小绿叶蝉的分泌物,芽叶蜷曲变黄,生长停顿,封存了独特的熟果香和蜂蜜气味,带着抒情性格。制茶师必须认真制作才对得起这特殊的戳章,也才能令果香和蜜味共谱奇妙的韵律。
仿佛天使的吻,美丽的烙印。《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五幕所咏叹的:“她吻着我,把生命吐进了我的嘴唇里,于是我复活了,并且成为一个君王。”吻,往往很奇妙,深情一吻,能刺痛心灵,也能坚定意志,美化生命。那是夏天的吻痕,岁月忽已晚,封存的气味被热水烫醒,回到这杯茶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