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之属 梅干扣肉
客家族群长期的动荡迁徙,不安全感形成了记忆阴影,时日一久,逐渐发展出以日晒、腌渍方式储存食物的办法,取其易携带保存。饮食习惯积累,沉淀,一代代感染传承,形塑成特殊的饮食文化,这种遗传痕迹,表现为存粮的集体忧患潜意识。
客家庄多靠山,生产条件较差,农耕经济欠发达,更深化了储备耐吃耐留的食物;又因劳动力较大,需要补充脂肪和盐分,乃偏重油、咸、陈的饮食美学。我们读钟理和、钟肇政、李乔等人的小说,常可见腌菜干菜的身影。
“梅干扣肉”是台湾北部客家族群的美食标志。客家菜肴中广泛使用的酸菜、覆菜、梅干菜皆由芥菜制成,那是在保鲜困难的年代所发明,期能长期保存这些芥菜。芥菜放入大桶里腌渍,压紧密封;大约一个半月之后即成酸菜。酸菜经过再干燥处理,并添加调味料,即是梅干菜。
把咸菜干扎成一团一团,存放在坛子里,越陈越香。我岳母所制的梅菜干晒得极佳,带着一种深刻的陈香味,浓浓的农村气息。烹制前,梅干菜须经多次清洗,再泡水软化,切小段,热锅炒香。
用黑猪肉和陈年梅干菜同烹,选肥瘦六四比例的五花肉条,汆烫后切大薄片,干煎逼油,取出;以同锅余油炒香葱、姜、蒜等配料,加酒、酱油和炒香的梅干菜蒸一个半小时,上桌时倒扣盘中。梅干菜吸收了油脂,极香;肥肉入口欲化,表现咸、肥、香、陈的客家本色。
此菜腴嫩香滑,非常下饭,夹馒头也适配,苗栗“龙华小吃”的梅干扣肉即附割包。小提琴家林昭亮幼年时惊艳梅干扣肉,远离故乡,最怀念的家乡味还是梅干扣肉,那是妈妈烧的家常菜,“那汤汁淋在饭上,我可以两三口就吃掉一大碗”。
我规划、设计的“客家饮食文学与文化学术研讨会”中有一场“客家宴”,筵宴选用点水楼特制“荷叶夹”来搭配梅干扣肉,精致荷叶形状,以老面自然发酵;散发出天然酵母香味,厚实而饱满有嚼劲。北大黄子平教授在这场研讨会中发表《香港的客家味:饮食文化中的“消失的政治学”》,实地考察,论文写完,发现血脂、胆固醇、血糖忽然飙高,效忠饮食义无反顾的精神值得尊敬,他在湾仔“醉琼楼”品尝梅菜扣肉:“颜色酱红油亮,汤汁黏稠鲜美,扣肉滑溜醇香,肥而不腻,入口软烂即化。梅菜吸油,五花肉又渗透梅菜清香。当务之急,是叫一碗上好的热而软的米饭,拌梅菜扣肉汤汁食之。怀旧食客,每每有因感动而泪洒餐巾之虞。”
然则醉琼楼所制偏甜,不足为训。其实台湾多数的梅干扣肉在制程中也加了冰糖,客家本色薄矣。梅干扣肉的做工稍显繁复,处理不慎即瘦肉太柴、肥肉太油,梅干菜死咸。永和“客家小馆”梅菜扣肉加入红葱头烧制,葱香隐藏在梅菜中;收汁较干,未加糖,故没有出现奇怪的甜味;梅干菜和五花肉搭配得极佳,允为客家小馆最精彩的一道菜。
几度去三义吃客家菜,顺便凭吊龙腾断桥,此桥建造于日本殖民统治时代,毁于一九三五年大地震,曾被誉为“台湾铁路艺术极品”,用糯米砌红砖叠得那么雄伟的桥墩矗立蔓草中,仍令人惊叹当年的造桥工艺。黄昏时观赏断桥,有一种英雄末路的苍凉。龙腾断桥附近的“胜兴客栈”在胜兴车站前,店内的砖瓦即取自龙腾断桥的废砖,是怀旧味浓厚的客家餐馆。
胜兴车站曾是台铁纵贯线海拔最高的火车站,建于一九〇七年,旧名十六分驿。站台是离别和重逢的所在,是人们拥抱、流泪的地方,我仿佛还可以听闻便当的叫卖声。如今一切已沉默,火车在别的轨道上赶路。
我曾经带岳父母到中部旅游,回程时就择定“胜兴客栈”吃饭,岳母对店家的客家味颇为赞美。
客家菜是一种乡村菜,宜山水陪伴,宜旅游。像“枣庄”,坐落在稻田间,占地宽广,规划有景观厕所、湖畔咖啡区、柑仔店、动物区、枣园。主体建筑外观古朴优雅,室内挑高、开阔,摆设了许多任务艺品和怀旧农村家具。枣庄和“红枣食府”很像,都利用红枣作主题餐宴。红枣食府的梅干扣肉搭配刈包;枣庄则红枣馒头夹梅干扣肉,两者表现都堪称杰出。
山坳间的“饭盆头”,梅干扣肉带着野趣,梅干菜的质地佳,完美帮助五花肉达成任务。梅干菜在这里扮演着要紧的角色,梅干菜晒得好不好,直接关系到成败。“八方园”的梅干扣肉可能是我经验过最优的,那梅菜干晒得极佳,带着一种深刻的陈香味,浓浓的农村气息。餐馆斜对面即是扬升球场,打完十八洞,吃八方园的梅干扣肉,痛快淋漓。
不知何时能再带岳父母去胜兴吃梅干扣肉,吃饱饭再观赏龙腾断桥,喝咖啡。每次凭吊火车不再回来的驿站,那废弃的铁路断桥,我可以想象从前交通不便时,半夜孩子发高烧,父母背着在铁道上奔跑,过桥,朝镇上的诊所奔去。
青春是再也唤不回了,却可能会老得漂亮,像我们亟待开垦的智慧。像梅干菜,油脂牵引菜干,引出甘味;那菜叶久经发酵,蕴蓄出独特的香气和阳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