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力谈古书收藏及行情变迁
韦力
藏书数十万册、在天津专门拥有一幢“西苑书楼”的韦力,堪称国内收藏界的传奇人物,这从别人送他的“民间藏书第一人”称号就可见一斑,甚至坊间还流传着以他的收藏生涯为蓝本的纪实小说。然而对此类声名荣誉,他是敬谢不敏的,在韦力看来,前辈藏书的高度不可企及,收书三十年,他只是从一己爱好出发,努力为传统文化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这三十年来古书市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据说古书放开销售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您是在那个时候步入古书收藏领域的吗?当年主要从什么渠道购书、书价又是如何?
韦力:我大概从八几年开始买古书,最初主要是在古籍书店。1950年到1957年搞公私合营,在此之前中国没有国营的古书店。1957年之后,各地就把私人经营古书店的那些书商集中地并入公家。当初是把每个城市并为一家,北京的两百多家古书店并成中国书店,上海的一百多家并成博古斋。到了“文革”时期,古书私人不再藏,也没人买,当时有规定,所有文物类的东西,被抄家的、没收的,文物部分都归了文物商店,古书和碑帖都归了古籍书店。古籍书店积累了大量的古书卖不出去,因为当时买古书的地方只有各大图书馆,但重复的不要,还有一些国内重要的领导干部也买一些,数量也不多。这些书好的部分都归了图书馆,中低档的没人要。一直到1981年到1983年之间,北京开始搞古籍书市。1981年第一届卖得少,有影响力的主要是1983年那一届,在琉璃厂一个叫海王村公园的地方,现在已经不存在了。用大卡车把书拉过来,拉了二十多卡车,跟垃圾似的往院子里一倒,堆在一起。当时我人在场,起先那儿拉着线不让进,一到时间大家拼命往里冲,开始乱抢。书不分什么种类,一律五毛一本,全是线装书。很多人就一抱一抱地从地上往身上抱,谁抱起来了就是谁的。还有的人往书堆上一趴,扒拉到身子底下的都归自己,然后再坐下来慢慢挑,不要的扔出去。这个时候古书还没有市场的概念,买书大家尽挑自己喜欢的,版本意识也就一些老传统的人,像黄裳先生那一代的老先生还有。经历过“文革”,市场是完全没有的,古书涨到今天的价格,在那个时代完全无法想象,现在古书的价格已是那时的几百倍。大家得知古籍书市的消息,都很激动,因为好久没有买过古书了,我记得第一次买了一百七十一块钱,那会儿我还是个中学生,攒了半年的钱。我父亲的工资当时是比较高的,每个月一百三十六元。家里其实不让买书,认为做学生就该好好学习,买古书是不务正业的表现。这些钱都是连蒙带骗攒下的,中午不回家吃饭,对家里说中午吃不饱,或者说学校又要交什么费,多要一点钱。五毛一本书,我买了四大捆,几百本。那会儿也没打的的概念,就先背到公共汽车站,然后坐车回家。其实这些书按今天的眼光看,大部分都是垃圾,当时买只是喜欢,觉得凡是古书就是好书。今天看来,好书和古书是两个概念。
再往后,书价就一直在涨?
韦力:开始是涨到一块一本,接着就是几十块一本。北京的古籍书市一直在搞,连续开了将近二十年,后来逐渐就淡了下来,虽然现在还在开,但已经没有古书了,变成了旧书——古书和旧书在业内是两个概念。古书在市场上已经没什么便宜的了,再加上拍卖的冲击,市场上就捡不到什么东西了。其实,从严格意义上讲,古书想捡漏得便宜,这个概率很低,黄裳先生曾在文章中提到过,想得好书,“冷摊负手对残书”的可能性极小极小,只是文人的谈资而已,真正的好书很少有便宜捡来的时候,大部分情况下,还是重价才能得好书。我们总说古书当年怎么便宜,其实那个时候收入也没几个钱,按照书价占工资的比例来说,古书从来没有便宜过。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古籍拍卖市场兴起,您曾说这是一个革命性的变化。能具体谈谈,拍卖对古书收藏和价格的影响吗?
韦力:古籍拍卖实际上是从1993年开始,第一场是中国书店搞的。当时还没有拍卖执照,所以严格来说它应该叫竞买会。真正的拍卖会是1994年中国嘉德这个拍卖行搞的第一场。拍卖这个事物出现的时候,大家都不接受,我也很不接纳。他们第一次搞巡回展览,展览的地方还不像现在是找大饭店,找的是博物馆。看的过程中,我看了很多标的估价,便宜的三万五万,贵的几十万,当时的古书在市场上根本没这个价钱,所以我觉得不可思议,认为它错了,这个价钱是用阿拉伯数字来标的,后面还带着小数点,我认为他们少点了两位小数点。那时书还是搁在玻璃柜的,得凑着看,我就叫来工作人员——这个人现在已经是嘉德的部门经理了——问他,所有的数字是不是忘了点小数点。他特别不屑地瞥了我一眼,不耐烦地摆摆手,说,“就这样。”我挺尴尬的,认为他们疯了,书店里不过几百块钱一部的书,他们敢标三万五万。当初信息不对称,拍卖市场上能卖几万十几万的书,古书店里就在架子上摆着,只卖几百块钱。我的第一反应是他们在胡闹,肯定卖不出去,决定留下看一场。看的结果是,百分之六十多都拍出去了。有一部宋版《文苑英华》,是一个新加坡华侨买的。因为按照《文物法》的规定,从境外征集的拍品可以出境,并不限制出口。拍完之后,我慢慢地想,怎么会这样呢?古籍书店架子上很多书可以随便翻,以前一直嫌贵没买,这下突然意识到书价这么便宜。很多原来不愿买的书,凑钱都买回去了。接下来,我是看拍卖会上什么书贵就从书店把什么买回去,很高兴,觉得捡了便宜。所以,捡便宜这件事情都是相对而言,古书的价钱没有绝对值,你觉得便宜它就是便宜。
拍卖市场就是这么逐渐形成的,用不了两三年,古籍书店就买不到好书了。原因是,古籍书店把好书统统送到拍卖行上拍。我本来也经常从私人手里买古书,现在人家也不愿意卖了,或者他说,“这书在拍卖行曾经拍出去三万,给你的价不能低于那个。”拍卖行的成交价逐渐成为了古书市场衡量价位的一个标杆。我自己是从排斥到观望,再到无奈地接受。这个时候,拍卖行已经成了一个吸金的场所,卖家都想得最大值,而好书都送到了拍卖行,买家想得好书也只能去那儿,卖家和买家被吸到了一块儿。虽然私下里也还有交易,但现在资讯这么发达,卖家上网一查,很轻松就能知道某本书在某拍卖行卖了多少钱,开的价也不会比这低。卖家都是想让利益最大化的,把书送到拍卖行对他们是很自然的事情。比如说,一本书卖给我十万块,送到拍卖行可能标价只有八万,但这个卖家会想,万一能拍到十五万呢?因为拍卖不确定性很强,他的底线是固定下来的,有一个保值的价钱,低于多少可以不卖,但上限是不确定的。拍卖场上只要有两个人看上一部书,这个价钱就没准儿了。就这样,经过十七八年的发展,今天拍卖已经成为古书交易的主要渠道。这个渠道无论你接受与否,都已经形成了事实。
与二十世纪上半叶之前相比较,四九年以后古籍整理出版成绩斐然,一般读者和研究者阅读古籍,可以直接用校点整理本,不再需要寻觅线装古书。古书的阅读功能正在消退,收藏价值更加凸显。这一变化对古书的收藏风气和价格变迁有什么影响?
韦力:我先说点校对读书的意义。从读书角度来说,今天不止是整理本、点校本,互联网实在是太发达了,对普通使用者来说完全没有必要去买古书,除了专业读者,绝大部分使用功能都可以上网寻找电子本,或者买名家点校本,就能解决问题。名家点校本经过整理,错讹更少,而且加注,更方便使用。从这个角度来说,一般人买古书意义不大。但古书依然有它的使用和阅读价值,比如说,名家的未刊稿本、批校本、手札,在各大图书馆里,包括私人手中,都有积淀,而且并没有得到揭示。我们所说的古书点校本,始终是那些大部头的、常用的、属于热门研究对象的名著。对研究者,恰恰是未刊稿才更重要,这一切都没有整理出来。比如说,我藏书的一个专题就是稿抄校本系列。所以互联网的出现不是把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这只是针对普通读者而言,对专业读者来说还远远不够。
而古书除开文本价值,还有文物性和艺术性。人们总说,你买这么多古书,你读吗?其实这话是在偷换概念。博物馆里面摆了一个宋代的官窑碗,你不会问,你用这个吃饭吗?你不用它吃饭你把它摆出来干什么呀?稿抄校本以外的古书,它的文物性已经弱化了一些使用属性。对一般人来说,读《史记》,点校本有的是,不必非读宋版《史记》不可。有人就说,国家何必花那么多钱保护宋版《史记》呢?这也是一种偷换概念。一部宋版《史记》今天几千万都不止,这体现的是它的文物性,你不能说,反正影印本一个字都不差,不用花那么多钱守着它。古书还有版画、版刻之美,这是艺术性。黄裳先生的一个藏书路数,就是收藏给人以审美愉悦的书,看重书之美,这当然是很正确的。
据说现在书画市场充斥赝品假货,不知道古书有没有作假的?您能否结合自身经验谈一谈?
韦力:先说书画造假。这种“造假”其实分两种,一种就是伪造,比如,你造一幅傅抱石,或者造一幅齐白石;还有一种情况是代笔。名人名气太大,上门求字求画的应酬太多,实在忙不过来。乾隆年间的大书法家刘墉既是达官贵人,还要读书治学,他不可能天天就一直为别人写字,这他忙不过来,就找别人代笔。代笔是中国传统的一个不言而喻的风气。文徵明也找家人代笔,然后落自己的款。这些在古代都还算赝品,但到了近现代,因为真品极少,所以大家也就宽容以待了。讲这段话,是因为古书也是这样。古书造假很难。比如,造一部宋版书,首先得找到这么多宋纸,宋纸的价钱可能比书都贵。另外还得找古墨,还得找好的刻工来仿刻,然后再印。成本远远大于利益。造假都是缘于暴利,没有暴利,也就没有造假了。那古书有作伪吗?有。这跟找人代笔一样。古人有些刻本流传下来,比如明人翻刻一部宋代的书,书商卖书的时候,就把前面明代人的序言撕掉,冒充宋版。这等于说是在时代上做些文章,而不是凭空造出一部假书来,他会加一个假的牌记,说是宋代嘉定多少年刻。还有就是打一个假章,比如说唐寅的章敲上去,再有一种就是“人死章不烂”,名人故去了章还在,从文物市场上买到后,查查他曾经有过什么书,同名的书就往上盖,冒充是名人的书,但书还是古书。古书的作伪多半在这上面做文章。
我自己也遇到过造假的问题。到私人家里收书,不可能带上许多工具书,只能过去草草看一看。这不像拍卖有两三天的预展,可以慢慢地去查去看。私人收书只能靠瞬间的判断,收回去一看,序言被撕掉了,纸张被染过,这种情况也有。古书业也算古玩界,这里面有个行规,买东西是单凭眼光的,看走眼是自己的事,跟卖家无关。虽然今天有很多纠纷,这方面的官司也常见诸报端,但其实是一笔糊涂账,很难打清楚。
郑振铎先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曾断言,私人藏书的时代结束了。而这三十年来又涌现了一批私人藏书家。您是其中的佼佼者。与上一代藏书家相比,您这一代新藏家有什么不同?
韦力:有幸运,也有不幸的地方。先说不幸的地方。在1949年之前,古书没有公藏的概念,古书可以任意地买卖流通,聚聚散散都有迹可寻,藏书的文脉也一缕不绝。1949年以后,实行了社会主义公有制,化私为公成了整个社会的号召,四大藏书楼,还有晚清一些有名藏家的好书大份大份都归了公藏。现在国内大概有八百多家公共图书馆,比如说前几十年藏古籍的,每一家古籍的亮点,我基本上都能说出是来自谁家。也就是说,他们的好书,都是私人藏书家的书汇集而成的。这个时代赶上了。赶上的结果是,公共图书馆除非极特殊的原因,再也不会参与市场流通。我知道的古代那么多有名的书,私人几乎再也不可能得到了。这么说吧,历史上有名的古书,百分之九十八现在都在各大公共图书馆,真正的好书市场上很少。这个意义上,我们比上一代藏书家不幸多了,无论今天我多有实力,多有雄心,都不可能买到那些好书了。
再说幸运的地方。新中国成立六十多年以来,尽管有大大小小的运动,社会基本平稳,在中国历史上也是难得的安定时期。这个时代有网络,有拍卖,资讯的发达远远超过过去。古人限于眼界,会说某书多么稀见难得,但他不知道可能在另一个地方这书有一大堆。古人从广东到北京,可能要好几个月,有这个时间,我能把地球跑遍,而且我不出门能调来各个馆的资料比勘。任何一个时代,都有利有弊,不管藏书还是做人,都得活在当下。
最后,在古书价格飞涨的今天,您能对想涉足古籍收藏领域的普通读书人提点建议吗?他们还能从哪里入门?
韦力:从实用角度讲,没必要藏古书,基本上电子本和点校本就能满足绝大部分需求了。想和古人心气相通,可以买几本玩玩。如果真的喜欢,我觉得,多少钱都可以玩。如果不是投资,你没必要去碰热点,古书市场热点就那么些,绝大多数古书都不在这个范围内,没有搞过的专题还多的是,可以搞一些冷门的专题。古书市场并不是什么书都贵,比如晚清的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人的文集,一册就几百块钱,对今天许多人来说,并不是负担。
郑诗亮 采写
刊于2012年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