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记 廿四
早上准备离开梦溪。他依然早起,在院子里精神抖擞地扫地。打下两个子,让我带走。准备了一罐土鸡蛋。
昨天夜里娜娜给我烤了面包。她经常做烘焙,因为孩子和他都爱吃面包。她想让我带着面包在路上吃。我说不用了,起来很早。她说没关系,烤起来很快。她觉得面包机烤出来的不好吃,一般都用面包机和面,再用烤箱烤。
“上次他去北京,带着我烤的面包。坐对面的一个老头,没带饭舍不得花钱,他就分人家吃一半。这样我觉得很有成就感。”
现在我看到娜娜烤好的大面包了,蓬松而结实,看起来非常好吃。在高铁上后来拿出来当作点心,果然如此。她特意起来出门作道别。这个时间对她来说起来太早,照看孩子晚上无法睡够。她很疲惫,脸上依旧是朴素而安静的微笑,道了再见。
车子离开村庄,往荆州方向开去。
你会在这里慢慢变老吗?
会吧。刚才路过米粉店,他们正在说一个老太太这两天可能要走了,儿女都回来送终。我也应该会在这里死去。把想法剥干净,能开始新的生活不容易,跟钱多钱少都没有关系。
生活是变化的,以后还可能会再回去城市吗?
可能性不是太大。我们在抉择一些事情,剩下的时间怎么过。不想清楚一辈子太冤枉了。一定是要过自己最想过的生活。
有时待在一个环境时间太久,太熟悉,也会不敏感。需要自律,唤醒一些东西,把敏感从麻木里拽一拽,看一看。接触和感知一些新的东西。但他也并不觉得旅行、同行交流很重要。觉得人只需要内心强大。如果心足够强大,不需要远行。
“展览会友的机会很多,但大多不谈摄影。现代社会接收的信息太多,也会产生问题。老死不相往来不也照样可以有所作为吗?现在一切都太便利。城市长得一样,追求也一样。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独特的东西,多好。不能把地域的界限抹掉,它意味着特殊。
“至于出国,没有太大愿望。中国这么大,要想看仔细一点,一个乡都够看一辈子。开拓视野有那么重要吗?没几个人能像李白。再说根本就切入不到人家的深处。中西文化不是一个路数,永远走不到一起。”
他在法国待过一段时间。画家朋友带着看了许多博物馆美术馆。但当他面对仰慕已久的凡高等人的原作时,竟然感觉很麻木。倒是觉得朋友母亲的家很好。她住在距巴黎三百公里的乡村,是几百年历史的老房子。
孩子在县城出生,顺产。日期是农历八月十六,要是早四个小时就是八月十五。那几天他熬通宵太疲惫,也不是想象得那么激动。但听到第一声哭啼很震撼,觉得好像是从外太空传来似的。早上的那抹阳光也跟平时不太一样。
之前他是生活特别规律的人,稍微有一点变化就会很不适应。本来一个人生活,要了孩子,很快变成三个人。选择了就要承受。与其被动,不如拥抱。
“我如履薄冰地前行着。现今的生活来之不易,实在不想再次经历低谷,尽管低谷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我所说的低谷并不是指那段监狱生活,那不过是个时代的牺牲品,我无愧于心。我指的是人没有方向的那种状态。
“艺术是独木桥,没有坚强的信念无法坚持。信念来自是否真的热爱艺术。如果真的热爱,就无所谓苦难,无所谓离开大众的价值观。选择了艺术,也是选择了一条苦行的路,但其实也是一条幸福的路。
“我想做的事情还是能坚持的。一辈子就这点事,把自己说服了,不用管别人。其实也没有那么多人真的关心你。”
他没有太多要求。梦想就是回到老家,跟这块土地生活在一块。尽量不造孽,低碳一点地活着。对周围的人,对社会做一些有益的、健康的事情。开始做就不难。就跟翻地一样,看起来一大片,不知道要翻到什么时候。但真的认真翻,两三天就翻完。
“不喜欢什么变化,一辈子可以只守着一片树林过活。在拍《梦溪》前后,我就知道,这是可以拍一辈子的选题。一生可能只完成这一部东西,得让它继续走下去。它是一个自然状态,像种子撒在地里,自然生长。
“我爱这片山丘。我可以面对这里的一草一木,直到死。”
……
这条河有名字吗?
不知道,大概是长江的一个小分支吧。
“这几天把我一年的话说完了。我栽的那几棵梨树,现在都活得挺好。明年应该要开花了。”
在车上,他说完与娜娜之间优美而漫长的感情经历,车子开到了荆州火车站。
说了再见。我看到他一个人钻进车子,拿出一支香烟点燃。他应该会享受这告别之后放松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