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记 六
这时,孩子和大人们开始陆续起床。娜娜过来问他是否去街上买了烧饼。他说去过,没有买到,烧饼铺关门了。她说,那就喝点粥吃些咸菜,这样也很清爽。
吃完饭,打算一起翻翻《梦溪》。这是了解他作品比较直接的一个方式。
二楼的阁楼结构低矮,不是正常居住比例,可能仅起象征意义。他对楼梯结构不满意。我问他为什么不把卧室等设计到楼上。他说,房子本身在一个山丘的高处,盖太高会显突兀,楼房本身也不好看。楼上夏天非常热,不过冬天比楼下暖和。
他书写作品会到楼上去。小窗外有宁静的风景。
“我一直幻想临帖是在竹林里,玻璃房的。竹子已渐渐成林,不久的将来会实现。”
在旧式方桌上打开一本《梦溪》。是第一系列的作品,过两日交付藏家。装帧像古籍善本,大方而考究。照片的纸都是手工宣纸,是帮他裱画的老伙计自己收的,手艺不错。每套他力求书写内容不一样,书法与摄影的构成也随机改变。如此让作品更具有唯一性。
一起看图。第一张是鸟瞰湖洲。
“此次出门,没有春林和汪老五作伴。一人辗转到汉寿,仅徒步十多公里的太阳桥就足够乏味的了,除了拍下这张鸟瞰湖景外别无所获。这本是意料中事。大桥尽头便是南县的地盘了。本想在罐头嘴住上一晚,可小镇的脏乱让我无心停留。打摩的离开。
“摩的开得飞快,穿行在村庄田野。风驰间,见到一地名叫十美堂,至今不能忘,不知因何得名。摩的继续往码头方向驶去,万顷油菜,一教堂屹立中央。”
他说自己不会写东西,都是大白话。想到什么写什么。
图片从一个大场景渐渐递进到中场景,小场景。一张滩涂的照片是他捡瓷片的地方,叫鹿角。蓑衣翁是一个气质接近于他父亲形象的模特,写的是父亲。
“父亲在淌下最后一滴粘稠的黄泪后,便离开了我们。他走那年,跟我现在同岁。那时我十八岁,并不太知道失去至亲的悲痛。漂泊至今,时间愈久,愈是思念那片故土,愈是思念早逝的父亲。每每想起他,便会浮现两个画面。
“一个是,小学的某个夏天,洪水冲毁了回家的路。他到学校接我,穿着就是如图中的蓑衣背着我趟过湍急的溪流。这一路,我全然忘却了他曾对我棍棒相加,只觉无比温情。还有一次,他为了我陪他掰那些发了霉的棉花果,答应给我讲鬼故事,越是毛骨悚然,越是穷根问底。父亲没念过书,在我心里,此刻,他就是一个天才小说家。
“关于父亲,我一直不太敢写,生怕有伤父亲的尊严。”
“这是一个空场景。一个夏天有浓雾的早晨,我独自渡江往南,船上就我一个人,站在船头不禁生发出逝者如斯夫的感叹。这是当时的一些感受,用自言自语的方式写出来,完全不考虑别人能不能看明白。
“这张似水墨的江洲图,当时有一只白鹭单腿立在这儿睡着了,真是美极。我正要靠近,它受惊飞去。其实要是能拍下它白色的身影划过画面会更好,但我失误了。
“这张照片里的火,是我们自己点的。通过放野火写开去,带出一些童年往事。一行四人,从鹿角到中洲,冬季的洞庭一片苍茫。但激动过后便是二十多公里的漫长大堤。为缓解疲惫与乏味,我们在大堤上放起野火。这是儿时常玩的游戏,见其发出清脆的声音和一丝暖意,大家欢呼起来。一路上,我们见草便放。燃烧的野草,散发着一种迷人的香味。
“大治是北方孩子,少见水牛,捡起石子砸向堤下一头正在啃草的硕大牯牛,谁知牯牛血性大发,直奔堤上,吓得我们魂飞魄散,好在有绳索套着,才免去一场灾难。南方孩子知道,牯牛是不敢惹的。儿时,凡有牯牛聚堆的地方,便会有血腥。我有一次在打稻机里玩耍,就见到两头追逐的牯牛从我头顶跃过的惊险画面。我称其为飞翔的牯牛,说与别人听,大多是不会信的。
“傍晚,抵中洲。待住下,我开始清点青花瓷片,将其一一摆在窗台前。此刻,比拍得一张好照片更觉愉快。酒后,我们拍了一张裸体合影自娱。
“渔网图让我想到了我的外公外婆,他们的一生几乎都是在船上度过的。
“……”
在照片中写到一些地名:水月林、仙眠洲、牧马洲、水竹居……非常风雅的老地名。这些地名也只有在老城才能见到。“而今新城的地名真叫人心生寒意。都是叫华发、华强、解放、人民什么的。”
一张方脸女戏子的照片。这张是有故事的。
“这位戏班的女孩让我想起少年时的一段恋情。她是我舅舅的干女儿,我叫她梅妹。比我小一岁,貌美如花又白净,又没鼻涕(方言中是押韵的)。这是我少年时给予她的评价。外婆在世的时候,常翻出来当众取笑我。
“她家距外婆家不远,她常来我常去。为她缠毛线团偷香瓜。只要跟她在一起,全身便充满愉悦。外婆常责怪我回家太晚,我却满脸得意头一扬:媳妇家去了!在我心里,她就是天仙。初中的一个暑假,再次前往外婆家,她却不在。外婆告诉我,她学戏去了,再也见不到她了。那天,我发了高烧。外婆懂我,说我是心病。后来,听说她嫁给了一个赌徒,待她一点也不好。
“廿年后再次见到她,是在我哥的诊所。她正在病床上输液,用轻微的声音试探地喊出我的小名。时隔太久,我们彼此不敢相认。她还是那么美。我至今仍惊叹我少年时的眼光。邻居彭姨说,这丫头,小姐的长相丫鬟的命。自那次见面后,她便孤身一人去了太原。一次,听母亲说,她一直管她叫妈妈。”
他说自己几乎没有选择。每个人都是最好的模特。照片中这些模特大多是邻居,有的是室内摆拍的,在老房子里现搭的影棚里拍下。拍《梦溪Ⅱ》的时候,拍一张彩色,拍一张黑白,然后把它们叠加。像过去老照片压在玻璃板下面,时间久了渐渐呈现斑驳的感觉,这样表达出一种变迁。每个时期心境不一样,写的内容也会不一样。
《梦溪》系列,一共九十八张照片,拍了将近一百个胶卷。《梦溪Ⅰ》的前期浪费还比较多,《梦溪Ⅱ》就极少,算是拍得准确。有腹稿,拍的都是静物,相对可控。按快门的心态越来越理智。
“我对摄影器材上的很多东西是一窍不通的。别人问我买什么相机好,我就傻眼,一问三不知。我只用两部相机,原来都是哈苏,近期计划用林哈夫617。用哈苏相机很耗气血。当你很严肃地拍一个东西的时候,要提起精神来。得运气,精气神都汇集到那儿。
“一个成熟的摄影师每按一下快门都会很谨慎。必须像狙击手一样工作,不是吝啬胶卷,而是能力的表现。全神贯注,在那一瞬间,照顾到画面每一个细节的变化是否有利于自己想要说的。使用小相机也应如此。感觉找对了,就会越来越准确。”
因为这样的原因,他虽然作为一个专业摄影师,给孩子拍的照片并不多。即便有也大多是用手机记录。不会用哈苏去拍日常照片,没有给家人拍过正式的照片。
照片的慎重感很重要。现在数码相机普及,人的心被打乱了。我说我以前写文章谈论到对摄影的感受。小时候家人在照相馆拍照,拍出来的照片都很好看,包括家庭照。爷爷奶奶、父母那一辈,那个时代拍出来的照片,人物都姿态端正,很有气质。日常普通的人,也习惯以庄重的样子拍照。
如今一切便利,但一些小相机,把人拍出来都不好看,各种荒废的表情和姿势。那是因为被拍的人没有准备好,拍的人又太粗暴急促。我们对一件事物的珍重感被掠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