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市明:金牌起了毛球 3

有一阵子,邹市明住在洛杉矶的一间出租屋里。他的一天通常这样度过——

早上8点起床,简单吃完妻子做的早餐,就出门去训练。他家就住在好莱坞星光大道边上,出门就是迈克尔·杰克逊的那一颗星星。但他根本无暇欣赏,他的心思焦虑又挣扎,因为即将迎接他的是两个小时极度艰苦的训练。

当邹市明还是业余拳击手的时候,一周的训练时间是12个小时。算下来,现在一周14个小时也并不算多,但极其紧凑。每逢比赛前夕,他一天练体能,一天练技术,穿插进行。一般业余选手转型职业选手,拿到金腰带需要三四年,但邹市明已经32岁了,他只有两年时间。时间是别人的一半,训练量就得是别人的两倍。隔天,他就会和体能师在好莱坞山跑上十公里来回。体能师还帮他把跳绳从3磅增加到了4.5磅。

这家名为Wildcard Boxing Club的拳击俱乐部在洛杉矶相当有名,主人就是邹市明的教练罗奇。这是一位浑身发抖的白胡子老头,如果不知道他是带过27位拳王的功勋教练,你简直会认为他是一位被病痛折磨的大学教授。他是由邹市明签约的美国顶级拳击推广公司Top Rank介绍的名人堂教练,时间不多。每天,他在这里指导邹市明两个小时,打手靶,跳绳,陪练,对着镜子空击。

当一个人在三十出头的年纪想要重新活一遍,他多半就会发现,开头的兴奋劲过去之后,简直就是无休止的震惊和痛苦。

“罗奇跟我第一次见面,接我从加长林肯上下来,空气里都是拉斯维加斯的味道,好像美元啪啪啪就要掉到我身上来。他说,我看过你比赛,很棒。

“第二天,他在酒店的酒吧里带我训练,马上告诉我,你这要改,那要改,什么都要改。

“我很震惊地发现,每天都要练习的弹力球,我以前从来都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我要改变自己发力的方式。怎么改?我在家里装了一个弹力球,反正谁也不认识,也没什么地方好去,每天训练完了就在家里琢磨。有时候夜里睡着了,一想起什么,又爬起来,对着镜子空击。

“空击的时候都对,一到陪练对打的时候,就又不对了。

“我的陪练都比我高两三个级别,很重。我一碰到他们的手套,就知道是玩真的。这里不养窝囊废。”

有一次,邹市明在拳台上挨了对手一记重拳,立刻眼冒金星,眼前全是重影。他默默站了几秒钟,等待这劲儿缓过去。以前训练也有过这种情况,只要一小会儿,就能恢复正常。可是这一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发现自己眼前的毛巾、镜子、对手、灯光……世界仍然是双影,两份。他有点慌了,一个人默默退到拳绳角落站着,背对所有人。

“我当时心里在想,如果我就这样告别拳击,不能再打了,我会怎么样。我这么一想,眼泪马上哗哗就下来了,根本控制不住。过了一会儿,我坚持把比赛打完了,脸上全是湿的,根本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那天我回到家,也不敢告诉我老婆。”他伸出自己褐色的手掌,往左边移了一个指头的距离,“我去拿水喝,明明看见杯子在这儿,我一伸手,发现其实在那儿。”

在那一刻,邹市明闻到了属于一名拳击手的宿命气味。他的教练罗奇有帕金森病,浑身颤抖。他的偶像阿里有帕金森病,浑身颤抖。他的一位亲戚,退休前是一名爱好拳击的体育老师,也有帕金森病,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这是拳击手的诅咒:以高度控制身体来获取财富名望的人,最终却对自己的身体失控了。

就跟输赢、击倒这类话题一样,邹市明和他的家人总会躲着这类话题。

“一个拳击手的归宿是什么?”

“没想过。”

“下辈子还会干这个吗?”

“嗯……干。”

“希望你的儿子成为你吗?”

“他现在两三岁,站上来打得有模有样,很有性格。”

“万一他打到脑损伤,你不心疼?”

“做什么都要吃苦的……我老婆生老二的时候,专门为我留了脐带血,说万一我将来帕金森了可以用。哎,你说她想这个干吗。”

再过半年,邹市明就34岁了。在他这个年纪,同时代的运动员姚明、刘翔、李娜已经纷纷退役。在拳击界,他已经送走了五六批小队员。“我个头最矮,他们动不动一米九、两米,跑来跟我鞠躬,说,明哥,我走了。”

去年圣诞节,他在洛杉矶买了房子,一栋400平方米带花园的大House,全白的家具,安居乐业。他在这里认识了吴彦祖、林书豪、邹兆龙,有了新的朋友圈子。不过,拳击的甘苦,不足与外人道。

他在拳击俱乐部认识个男人,快40岁了,拿过两条金腰带,刚刚有了孩子。他现在状态下滑,没人跟他比赛,收入越来越少,越来越窘迫。“他进出,俱乐部的人看他的眼神、说话的口气都变了。”

每年三场比赛,邹市明中间总有几个月是待在国内的。他有爱呼朋唤友的哥们义气,一回来总是要给当年省队的老队友打电话,嚷嚷着要聚会。几次下来,他发现来的人越来越少。

“基本上两种。一种是羡慕我吧,自尊心强,不好意思。他们有做苦力的,有做打手的,有拿灰色收入的,没什么尊严。练了这么多年,没打出来,只有卖一身力气。还有一种,会找我借点钱啊,求我去他们那边单位走一走,看几眼啊,那样他们就能在单位里抬起头来,少被欺负,有点地位。”

年初的时候,邹市明看了一部电影,史泰龙和德尼罗演的《旗鼓相当》。电影讲一对互相不对付的老拳击手多年之后在拳击台上重逢的故事。“孩子”一拳打中“剃刀”的右眼,以他咋咋呼呼的个性,竟然并不还击。后来,“孩子”知道,“剃刀”之所以不还击,是因为他被打中的那只眼睛早已看不见了。

看到这个场景,邹市明又差点没哭出来。他有一个贵州的队友,当年没打出来,早早退了役。慢慢他发现,自己两只眼睛的视网膜都穿孔了,基本处于半瞎状态。

他说:“所以你会知道,如果有一天我遇见你,没有跟你打招呼,不是我不尊重你,是我看不见你了。”

邹市明滔滔不绝了两个小时,难得沉默。他欲言又止,过了好半天,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这是一张刚刚印刷完毕的名片,尚未被分发过。名片上有他的漫画像和一家体育文化公司的名字,在他和妻子的名字里各取了一个字。

“你问我,又是金牌,又是金腰带,这辈子怎么样才够?我老婆也总问我,什么时候退役?再打一年吧?两年?我还跟她讨价还价。我现在每天最焦虑的事情就是训练,最享受的事情就是训练。我离不开这个了。可我总要退役的。我想让大家都有口饭吃。如果我能把连锁拳击俱乐部做起来,兄弟们就能有活干,被尊重。我见识过美国的职业拳击,这事我能做,他们也能做。因为只有打过拳的人才能教拳——他才能知道,你挨了一拳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在想什么。”

“这是你的终极目标吗?”我问。

“我的终极目标是能够平安落地,不要有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