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娜:盔甲和软肋 3、卡洛斯,温柔的虐待狂
成功来得太早了,叫人始料不及。
和卡洛斯合作才刚不到一个礼拜,李娜就拿到了辛辛那提公开赛的冠军——这是她15个月以来的第一个冠军头衔。与其说是卡洛斯的神奇改变了李娜,不如说是卡洛斯的出现昭示着李娜自我进化的强大信念:到了这个岁数,要打就要争取打得更好,否则不如不打。
决赛中,李娜申请教练入场指导。这一次,我们没有听到那句湖北口音的“闭嘴!”,也没有看到姜山蹲在地上苦口婆心的囧样。坐在卡洛斯的身边,李娜上身微倾,眼神专注,配合着对方的说话节奏频频点头。她的肢体语言透露着一种角色转变——这是一个纯粹作为球员而非妻子的李娜,因为坐在她身边的是一个纯粹的教练,而不是她的丈夫。
李娜终于找到了最适合她的团队和工作模式。她是如此幸运,而她身边的这两位男人是如此的不同。
姜山天生佛相,性格外向活泼,他是李娜的开心果和避风港。卡洛斯虽然是个褐色皮肤的南美人,却显得更加温柔内敛。不过,他的训练方法相当强硬。要知道,卡洛斯是圈内著名的魔鬼教练。
早年间,格拉芙曾经在观看了他和海宁的一堂训练课之后说:这是个疯子。他能够把身高一米六五的海宁训练到打小威都不怵的水准,其疯狂程度可见一斑。
2012年冬天,石玲曾经旁观过卡洛斯带李娜的第一次冬训。
“她先是围着场地跑了很多很多圈,然后又开始做100米、200米的冲刺练习。每一次做完之后,卡洛斯都会说,来,我们再做最后一次好不好?她就这样越做越多,越来越接近极限。而且我后来才知道,这根本不是体能训练,不过是恢复训练而已。”
这样的训练让李娜的身体饱受折磨。她抱怨说,每天训练结束之后都需要进行90分钟的按摩才能消除疲劳。而这种按摩也完全谈不上是享受,因为它只会提醒你每一块肌肉有多么酸疼。
她告诉朋友,有时候她的膝盖连蹲马桶都很困难,而一旦蹲下去了,要想站起来也是一样难。
李娜需要这样的折磨。她已经30岁了,过去长达一年的低潮让人发疯,如今她得抓紧时间,不顾一切,渴望有所改变。
“如果不能改变,你还有欲望继续打下去吗?”
“没有。”她说,“我就是想给自己机会,保持专注度,看看还可以提高多少。”
卡洛斯是位温柔的“虐待狂”。他一次又一次地在魔鬼训练中把李娜逼近极限,但又耐心地去了解运动员的内心世界。
网球是项个人运动,高手相遇,关键时刻往往是单枪匹马的终极对决,如果在最后一瞬间,你内心深处的情感是怨恨,那么很难指望赢得比赛。
卡洛斯看到了李娜隐秘的愤怒和恨。在了解了李娜的童年经历之后,卡洛斯希望她更加放松。他建议她回一趟武汉老家,拜访自己的启蒙教练余丽桥。
一般来说,在采访和演讲中李娜都尽量避免提及这位教练的名字。另外一个被拒绝谈论的名字,是李娜早逝的父亲。教练意味着被呵斥、不快乐的童年,父亲则意味着永远无法弥补的孤独。这两个人,是李娜心底始终难以愈合的创痛。卡洛斯怀疑,童年不愉快的运动体验就是折磨李娜,让她不能够真正相信自己的源头。
他告诉她:“这件事情对你的影响,可能远远超过你自己的想象,你必须要去解决。不是为我,也不是为这个团队,你要为你自己解决。”
李娜和余教练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了。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抗拒,而是惧怕。
“我特别害怕面对我的教练。”她说,“我属于那种遇到什么事情第一反应是逃避的人,我不想面对。但我又觉得,逃避不能解决问题。我可以不去做,回头他问起来,我骗他说我去过了。但是,我可以欺骗别人,却不能欺骗自己的感受。卡洛斯特别能看穿我的底线,他说我什么都在点子上。”
今天看来,中国体校教育是集体主义观念的登峰造极之作。它模仿苏联的大一统方式,对人进行标准化的训练和管理,以求节省时间,提高效率,获得成功。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举国体制的体育是成功的,大量奖牌可以说明这一点。不过,许多运动员的青春、自由和尊严被牺牲掉了。
毫无疑问,李娜是其中的一员。如今,她虽然已经离开体制,获得了纯粹个人的成功,但她摆脱不了过去,那已经是她身体和记忆的一部分。至于这位名叫余丽桥的老教练,她为人正直、脾气暴躁,是一位严格遵照集体荣誉行事,甚至有宗教意识的人。在李娜的记忆里,她其实就是被人格化了的集体生活。
三天以后,李娜长途跋涉,完成了这次旅行。她在武汉一片网球场边找到了余教练,告诉她:“我希望跟您聊聊,关于原来您执教的一些事。”
这次交谈持续了15~20分钟,一旦开口,并没有李娜想象的那么艰难。
“我告诉她,你伤害过15岁的李娜。作为女人,我能够理解她。作为球员,我却不能。”
这是一次爱与恨、救赎与和解之旅,也是李娜职业生涯的一个重要仪式,其重要程度甚至不亚于那些大满贯的颁奖仪式。
这样的时刻令人动容。因为人们又一次意识到,一个人把自己的事业推向极致的过程,同时也是他不断回到自我的过程。
四月的周末,清晨阳光正好。头一天晚上,李娜刚刚在这间酒店公寓里安顿下来。
她是一名行色匆匆的旅行家,房间里到处都是她运动生涯的痕迹。餐桌上摆着蛋白粉冲剂、药片、曲奇和早餐咖啡,箱子里有一包包没来得及拆封的运动袜。这是一套舒适的两室一厅,她将在这里休整两个礼拜,完成赞助商的合同。
在一辆行驶的汽车后座上,我问她:
“你对网球还有饥饿感吗?”
“当然。”她说,“否则我就不打了。”
李娜比谁都清楚,每个运动员都有退役的一天。她已经在面对自己职业生涯的倒计时。
“运动员都有退役的一天,我希望自己退役以后,不会哪怕有一点点后悔地说:如果那时候我再尽力一点,可能会不一样。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
这天下午,姜山就要飞来北京陪伴他的妻子。闲暇时光,他们讨论过,将来要生一个儿子,再生一个女儿。“我希望他们从小就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而我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