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怡的纸枷锁 1
20世纪80年代,中国最走红的女明星是刘晓庆。有一次,她穿一袭露肩绣亮片的长裙参加官方的颁奖晚会,明明风姿绰约,但临出场又怯生生地觉得,老艺术家们都在场,要不要换一件更加稳妥保守的衣裳。
她的朋友劝她说:“几十年媳妇才能熬成婆,等你成了婆,就能公开宣称自己为著名艺术家了。至于有没有成就,够不够格,都是次要的。”
最近,刘晓庆在深圳出席一场颁奖典礼,接受黄秋生的恭维:“刘晓庆是我的女神,我还在上学的时候她就已经走红了。”
30年过去,她果然熬成了“婆”——不过现在不兴说“著名艺术家”,要说“女神”。
这一年有点忧伤。2012年,陈强和张瑞芳相继去世。当年的老艺术家还健在且不时露面的,只剩下秦怡一个。
这天晚上,“女神”刘晓庆没能压轴,最后一个出场的是91岁的秦怡。她穿着蓝白相间的裙子和赵本山牵手走红毯,还被法国男演员Jeremy Irons亲吻了脸颊。这是一场堪与好莱坞媲美的盛宴,觥筹交错,灯光闪烁,女明星们也一个比一个大胆,远非当年刘晓庆的诚惶诚恐可及。
时代变了。老艺术家显然不太能够融入这种场面,她身处其中,遥遥相望。谈到献吻的Jeremy Irons,她问:“听说是个外国导演?”她又说:“有的同志非要请我去,推不掉。”事实上,无论“老艺术家”还是“同志”,它们和“秦怡”一样,都是一个已经过去的时代的象征物。
然而,无论是老人自己还是新时代的弄潮儿们,他们都需要秦怡的在场。商人们需要她来烘托气氛、制造话题。她仍然能够满足公众对遥远旧上海的“镀金时代”的想象。她的出现,将被解读为某种复兴的雄心壮志。
91岁的老人则需要证明自己仍然骄傲和有尊严地活着。她的丈夫、儿子和姐妹们都去世了,她独自住在衡山路空荡荡的公寓里,需要有事情来打发寂寞的时光,也需要某种“被需要”的感觉。
实际上,秦怡一生都在“被需要”,被男人需要,被家人需要,被儿子需要,被剧社需要,被党需要。临了,她并不介意再被公关公司和记者们需要。尽管有时抱怨“太忙,太累,我都不想干了”,但秦怡仍然表现出罕见的热忱和生命力。她乐此不疲地飞来飞去,甚至一个月里去三个城市参加活动,中间还穿插各种座谈、采访和会面。空闲下来,她还要看书看报。“最近刚刚学习了习近平同志的讲话,收获很大呀。”她说。
一个礼拜之前,她刚刚飞到北京,客串田壮壮参与导演的电影《王朝的女人·杨贵妃》,扮演虚谷道长。她却不过情面,田壮壮是她的故交于蓝的儿子。但其实,她对田壮壮和他代表的某种新鲜文化感到陌生。“他总是胡子拉碴的。他的电影我也不爱看,看得我想睡觉。”她提到的田壮壮的电影,其实已经是20多年前的事了。
秦怡和她身处的时代是有距离的,但她做出各种努力,想要自己和别人都忘记这一点。她甚至还在写剧本、拉投资,希望有生之年还能再塑造一个经典角色。“我必须工作,要不是工作,我活不到现在。”她说,“我现在还在努力,当然,还能努力多久,也是说不好的事情。但只要还活着,就要努力。”
就在采访快要结束的时候,门铃响了,走进来一位男士。他来自青海,是一位退休的气象局长。他将遵守自己的承诺,帮助秦怡完成她的剧本《青海湖畔》。这是一个“文革”期间的爱情故事,既是时代悲剧,也是爱情悲剧。回望秦怡一生,不知道她的剧本有多少自我诠释的成分,但她无疑把自己所有的人生阅历和技术储备都投注其中,整整捣鼓了30年。
可以说,1983年她的丈夫金焰去世之后,剧本和身患精神病的儿子就是她仅有的寄托。2007年,她的儿子又去世了,剧本的进展对她无疑更加重要了。早些年,秦怡曾说,希望自己来演女主角。现在,其实人人都清楚,这简直不可能。人们会发现,秦怡远非照片和镜头里那么精神饱满,她毕竟是个很老的老人了。有时候,她会听不清沙发对面的客人说话,但她的自尊心很强,也不追问。她会假装自己听懂了,然后开始讲一些完全无关的话,顺便开始下一个话题。
多少年前,夏衍说秦怡,“糊涂又大胆”。当年,她不过16岁,是重庆华艺剧社里最年轻的女演员。如今,年届九十,她竟还如此倔强。不为别的,她确实喜欢这样的自己:历经不堪的命运,遭受欺骗、伤害和挫折,但永远在不屈地奋斗。
时光荏苒,其实已经没有多少年轻人真正记得秦怡扮演过的银幕角色。大半个世纪过去,时代几经更迭,连她的后辈田壮壮都已快要淡出,她曾经扮演的林红、芳林嫂、女篮五号,那更是时代的文物。
但“秦怡”这个名字已经被牢牢记住。作为一名仍在世的女演员,竟然在上海市郊已经有了一座名为“秦怡纪念馆”的建筑。离纪念馆并不太远的地方,有她的“寿穴”。旁边是一座黑色的碑石,那是她的丈夫金焰。墓园周围,还有沈浮、郑正秋、郑小秋、魏鹤龄、张骏祥、桑弧、刘琼,以及阮玲玉和上官云珠的衣冠冢。
百年未至,秦怡却已走上佛龛。她还活着,但这个世界非要像对待一个描金塑像一样对待她。人们同情她的命运,又佩服她的顽强,就像发现了河对岸闪烁的绿灯一样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