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经天:我的多情和卑劣 3、“爱是世间一切问题的答案”

那位挤对过他的男演员,后来,和他成了不错的朋友。

游泳池会过一面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只要片场有那位男演员的戏份,阮经天都会小心翼翼在旁边观察。他发现,这位演员如他自己所言,表演确实非常放松,但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琢磨了很久,我发觉,这反倒是有些演员会发生的问题。经过系统化教学之后,他们的方法都超厉害,每个人都很会演,但是都不是真的。他们都不是真心喜欢那个人,也不是真心讨厌那个人,更不是真心想要杀人——都不是真的。他痛苦的时候,他不伤心,我也感觉不到他在伤心。”

这个发现让阮经天逐渐放松下来。他终于意识到,虽然自己没演过几部电影,也没正经学过表演,但有自己的优势。

“我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我很容易被感动,很容易生气,也很容易原谅别人。因为这些对我来说很容易,所以我很方便就能进入我想要进入的那个情绪里面,我能够想象角色现在的心情是什么。”

“我得利用他跟我讲的这个放松,再加上我本身的东西,把它们慢慢地融合。当然它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完成的,但最后我发现,原来你们也没有特别厉害,我知道你们在干吗。”

现在来看,《血滴子》对于阮经天来说,作为拿到影帝之后的第一部作品,它从票房到演技,都是一次失败的尝试。不过,他在片场的这一次较量和发现,倒可以算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在那以后,也说不清是哪个时刻,他下了一个决心——要做最好的演员。

这是一个相当要强的年轻人,他不会轻易对什么东西服气。或者说,他内心本来就满满盛装着各种不服,那是一个被他自己内化了的严厉的父亲,他一腔孤愤,把所有求而不得的东西都当作了某种自我实现的象征。

小时候,他拿了第一次游泳比赛冠军,报纸上夸他是“黑马”。可他的反应是不屑:“你知不知道我每天练上万米,然后你叫我黑马?人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总是一厢情愿地去理解。”

长大后,他拿了金马奖,报纸还是叫他“黑马”——毕竟他赢了王学圻和倪大红这样的老戏骨。这一次,他倒是不好意思像小时候那样不忿,可他暗暗攒着劲,要证明自己不是“黑马”,是货真价实的“金马”。

说真的,如此立志者,他一定得知道,这是一个漫长的历程。他即将经历旷日持久的等待、一无所获的努力、无人可以诉说的孤独,以及现实的无情嘲弄。而最终,他在穷尽所有努力之后,将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因为,他是一个演员,很多时候,他会丧失一些自由,更多的时候,他并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弟弟阮经民比他小12岁,和他长得很像,却更加单纯和有朝气。爸爸管阮经天叫“天天”,管阮经民叫“娃娃”,因为他生来就是没有经历过任何苦难和怀疑的娃娃。

几年前,阮经民上高中,看着哥哥一天天走红,觉得做演员“很好赚”,也想出道。有一次,他去片场探班。那天很冷,哥哥穿着单薄的衣服,要在泥巴地里打滚,哭号,一遍又一遍,一连好几个钟头。一见之下,弟弟犹豫了。

从小到大,只要是哥哥做过的事,无论是收藏球鞋、冲浪、溜滑板、赛车,还是玩摩托,看起来总是那么梦幻、那么酷,弟弟总忍不住要跟着学,哥哥也乐得带弟弟出去炫耀。

可是这一次,阮经天非常严肃地告诉他:“你不该选择我的道路。这个工作是我的包袱,我是被囚禁住的。”

在他通往自由的路上,他仍在寻找他的“蘑菇”班长。

在拍《纽约纽约》的时候,监制关锦鹏告诉他:“你就做你该做的事情吧。这个时代会辜负一些好的演员、好的导演、好的电影人。但是我们不能因为这样,就不去做我们觉得对的事情,我们还是得做。也许你等不到,也许有一天你会等到这个时代发生变化,它不再辜负你。”

关锦鹏是个极度温暖的人,但他有他自己的困惑。

因为拍《军中乐园》,阮经天遇到了陈建斌。他发现,陈对于表演非常有自信,甚至会让导演钮承泽“吃瘪”。他还会在每天拍摄结束后回到房间,继续写自己的剧本,而且两年之后,那个剧本就真拍了出来,还拿了金马奖最佳导演。这还不算,他还非常疼爱自己的妻儿。

这一切特质,都和他崇拜的爷爷非常相像。但是,当阮经天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的崇拜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其实没有办法真正走近他。

“我很喜欢他,他有我羡慕的一切,但他是有距离感的。他绝对不是一个父亲,他其实有一点鄙视你们,但是他又会跟你多说一些,多施舍你一点,也许你们之间有一些连接。”

2016年,阮经天认识了管虎,主演了他监制的网剧《鬼吹灯》。在他心目中,这就是他真正需要的那种相遇:有一个能够全面覆盖他、接纳他、给予他的人,可以走近,并且不想离开。

众所周知的大IP并不好拍。一旦要改编成电视剧,阮经天和导演发现,原著会有一些叙事缺陷。比如说,刚刚才死了一个同伴,但为了迅速推进剧情,所有人都跟没事儿人似的,又开始了下一次探险。每天晚上,拍完当天的戏份,阮经天会和导演坐在一起,商量着怎么修改第二天的剧本,怎么让剧情更合理,让人物更丰满。

“我们能够共同创作,这是以前和豆导在一起从来没有过的体验。那时候,我只能照着他的意思来,但现在,我觉得被尊重了。”

在剧组里待了好几个月,阮经天发现,无论导演还是其他剧组成员,都已追随管虎多年。其实,管虎并非如他想象般富裕,他所能够给予团队的也并非巨大的经济利益,但这些人能够常年在他身边工作,一定是有原因的。

有一次,阮经天和管虎一起聊天,掏了心窝子。

管虎跟他说了一句话:“我要的不是钱,是话语权。”

这句话让阮经天和他心心相印。

他说:“我最想要的也不是钱。到目前为止,我的钱已经够我一辈子生活了。我要的是尊重,比别人多一些的尊重。你要尊重我身为演员这个职业,我对演员这个职业是有敬畏的。我并不认为每一个表演可以随随便便完成,我煞费苦心也好,我必须不耻下问也好,我必须去收集资料也好,我必须努力去做人物小传也好,这些东西对我来讲都不简单。”

他对管虎说:“我真的很想跟在你身边,多向你学一些东西。”

管虎给他的建议是,你光凭兴趣去看书,去看电影,是不行的,你得有系统,得看你不喜欢的书,看你不喜欢的电影,得把一个导演的作品从年轻看到老。你慢慢积累,才能领悟到更深的东西。

《鬼吹灯》杀青之后,阮经天回台湾休假。有一阵子,他没有接新戏,就宅在家里看书看电影。他开始拉侯孝贤、蔡明亮和北野武的片子,读缓慢的夏目漱石。这样的小说,换了以前,他是读不进去的。

“第一次看的时候,完全看不下去。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老师,每天过着他十分厌倦的生活。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学生,追问这个老师,这个老师也不愿意说。好灰暗,好烦,但还是忍不住想把它看完。慢慢地,你大概可以在里面感受到这个人的情绪。我们习惯看电影,因为电影通常是一连串事件加在一起的结果。但后来你发觉,你的生活里面根本没有办法承载这么一连串的事件。有时候,生活就像一页一页的小说,他没有办法解决他眼前的困境,一直到他死前,他都没有办法解决。他只能把最后的遗愿,最后想要解释的话,全部写成书,告诉他那个学生。这就是一个很悲惨的事情。其实某种程度上,这个就是人生。”

这大概可以算是阮经天在低潮当中对于人生和表演的顿悟:不只要表演出意外,更重要的是,要表演出状态。以前,他喜欢崔岷植在《老男孩》里的表演,尤其男主角发现自己竟然和女儿做爱的那一刻,人物内心的孤独简直无以复加。但现在,他也能够欣赏《少年时代》这样的电影——在不断重复的时光流逝中,人的状态是如何慢慢发生变化的。

阮经天正在发生这样的变化。不久前,他和邓超合作了电影《心理罪之城市之光》,这是他在有此顿悟之后第一次进组。他几乎都能感受到,自己身体里面噼里啪啦作响,正在发生微妙的深刻变化。

这部电影里,邓超扮演警察,阮经天扮演一个连环杀人犯。事先,他做了很多功课,看了研究连环杀人犯的纪录片、犯罪心理学的书,也写了人物小传。他知道,自己必须动用理性,而以前从豆导处习得的方法论已经不管用了——这一次,要把人物状态和自己的生命体验相连接,那已经距离太遥远了。说到底,他从未经历过一个连环杀人犯那么多的不幸。

但最终,一旦抵达片场,他还是得放松下来。

有一场双男主对峙的戏。开拍之前,邓超和导演在一旁说戏,阮经天独自坐在废弃工厂的台子上,一边踢着椅子,一边候场。

“我本来只是在等着,踢着。可是踢着踢着,越看他们越生气,越看他们越生气,越来越愤怒,越来越愤怒。因为我觉得他们一点都不尊重我:你们到底在聊什么?我等那么久了。然后踢着踢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愤怒已经取代了本来自己的情绪,那个脚踢得已经不再规律了,它变得有点像是急躁的动作。那个动作已经不是你自己脑子可以控制的——它就来了。你再也不是那个人了。等到他们过来,我走过去,那已经不再是我。那之后所发生的事情,都不再是我。”

几年前,阮经天曾经因为金马奖之后的瓶颈而深感受挫。他把自己的表演形容为钓鱼。有一个懂自己的导演在旁边,知道怎么激发他,这条鱼就钓得起来。如果没有这个人,就算在河边待得够久,也一无所获。

他曾因此灰心沮丧,甚至在最低落的时候,动过念头要退出演艺圈——哪怕只是一瞬间。但这一次,他和邓超眼神交会,瞬间他明白,他已经神秘地获得了独自钓鱼的能力。

那天晚上,所有戏份结束,阮经天独自一人从片场走出来。他发现,所有工作人员自动散开,好像在为他让路。他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而他自己心里也感到恐惧。他找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

“那个哭,我是真的忍受不住了。后来我回想,为什么那个时候会哭?因为我感觉不到我自己了,我感觉不到我到底在哪里,我感觉好恐怖。”

这个时候,他脑子里有希斯·莱杰的样子一瞬间闪过。那是一个沉迷在癫狂角色里不能自拔,最终结束了自己生命的演员。他真的害怕了,哪怕他自己的沉迷还是第一次发生。杀青之后,他回台湾休息了好一阵子。

“这部戏结束以后,我才发现,人一定是需要爱的。因为没有爱的话,你会变成另外一个怪物。像希斯·莱杰,他把自己困在小丑的面具里面,他会死,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的表演很疯狂,但是似乎在那个时候,没有人对他伸出援手。”

“你觉得爱是什么?”我问。我是真的想要问他,因为我也不清楚答案到底是什么。

“很俗滥,我只想到一句台词:爱是世间一切问题的答案。在你最难受、最空虚、最寂寞、最孤独的时候,我弟他进来拍拍你。我妈突然上来台北,一打开家门,看到你在一个可能很黑暗的地方,然后突然整间屋子都变得亮起来了。”

这个已经过去的春天,阮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台湾待着。每个礼拜,他总要花好几天的时间,约上朋友,一起去户外骑摩托车。他还是有那种直愣愣的冲劲,好胜心强,能吃苦。其他人要花一两年时间慢慢练的技术,他自己咬着牙加练,非要用最快的速度学会。有一次,他带着老江一起出去,眼看着他的车就要撞到墙,老江在一边大叫,可他拐着车把,膝盖贴着地,轻轻一弯,又回来了。

他还是喜欢耍帅。他的摩托师父“乱搞”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花蝴蝶”。

骑摩托车时的阮经天,和片场那个叫人害怕的阮经天,又像又不像。这时候的他,还是那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受不了被人看不起。但这个他,是比较快活的。他的朋友,有卖菜的小店主,有做房地产开发的工作人员,有自由职业者,在这些普通人中间,阮经天可以自在地吹牛说笑。

前年的时候,他骑车摔断了锁骨。两天以后,他出了院,开车载妈妈上阳明山喝茶。十天以后,他照样骑着摩托车出来练习,准备参加比赛。又过了两三天,他去了一趟大陆,在真人秀里跟孙杨PK游泳。节目录完以后,他飞回台湾,继续看医生。

“我只知道,我不能倒下。我不是那种优渥家境出身的小孩,我没有权利倒下。再痛苦,我也只能站着往前走。不管怎么样,先不能输。”

“喂。”他坐在篝火边,扭头跟阮经民说,“我们这种家庭的小孩,真的要争气,不能被人家看不起。如果我们被人家看不起,自己又看不起自己的话,就什么都没了。”

阮经民今年23岁,他带着一脸没受过折磨的神情,笑呵呵地点点头。我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也许有,也许没有,但也有可能,他打心眼里就觉得哥哥讲话的严肃劲儿和爸爸是越来越像了。

突然,不知聊到了哪里,阮经天又提到了李安的《制造伍德斯托克》。他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部李安作品。因为,这是一个关于失控的人生如何重归平静的故事。

“我的人生一直都在失控。”他说,“你看电影最后的结局,虽然他把一切都搞定了,可是他妈妈还是把钱藏在了地板下面。有些事情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这个人,他出生于1982年11月8日。真是不可救药的悲观的天蝎座啊。原来,他和朴树同一天生日,比朴树小九岁。当年,在他这个年纪,那位歌手正要开始进入探索未知的茫茫之旅呢。

最后,啤酒喝掉六罐,凌晨三点半,他大概就这个酒量了。我放他回去睡觉。我自己想了一会儿问他的问题,爱到底是什么呢?很多年前,看过一句诗,是一位老诗人在“文革”结束之后写给自己的老妻的——

“我什么都给你,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我觉得这个不错。只要有爱,就不害怕那些摧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