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贤:一根老骨头,知道自己的样子 1、1972年的撞球馆
7月底的台北,天气湿热,中山区。
这家撞球馆有些年头了。灯光昏暗,墙壁斑驳,客人稀稀拉拉。老板坐在收银台里面,说,这是祖产,1972年就开张了,一直到现在。自从有了电脑游戏,生意大不如前,但还好,总有小鬼会来玩。
老板站起来,慢悠悠地到处溜达。房间里回荡着张惠妹的歌声,都是老歌。墙上挂着穿着暴露的女郎海报,也都是老照片。有一张《美国鼠帮》的黑白电影海报,站在中间的是歌王法兰克·辛纳屈。别看他油头粉面的样子,就在撞球馆开业的那一年,他还拍了科波拉的《教父》,咸鱼翻身。
也是在那一年,有个叫侯孝贤的臭小子从台北艺专毕业,找不到事做,只好在台北街头推销电子计算器。他递名片,别人丢掉,他就再从地上捡起来。他酷爱打撞球,高中的时候在南部老家的撞球馆跟人打架,一气之下砸了陆军士官学校的大门,留下案底。不过,他也很久没玩了。自从来到台北,他希望过另外一种生活。
谁知道,这位当年的庙口混混,几十年后成了“台湾之光”。
老板认得侯孝贤,他来了。他很朴素,穿着白球鞋、牛仔裤,戴着白色鸭舌帽。他不带什么随从,也没什么架子,跟人握手会略微欠身。不过,导演自有他的威严。工作人员很怕他,趁他坐在沙发上上粉底,商量要怎么劝他换上名牌西装去拍照——别说名牌西装了,连上粉底都堪称创举,因为他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他们甚至私下讨论,想安排他上一次《康熙来了》,好宣传《刺客聂隐娘》,可是商量了很久,没人敢跟导演开口。
看得出来,侯孝贤是个心软的人。他不喜欢通俗之物,但也懂得人情世故。他不喜欢在摄影师打好的灯下面摆拍,他不喜欢任何摆拍。不过,女孩央求他说:导演,我们专门从北京过来的……他一面摆手,说,还是不要拍了吧,一面掐灭了烟头,还是跟着女孩去了。
十几分钟后,拍完回来,他立刻点了一支烟,跟我抱怨:“你知道吗,马尔克斯有部小说,写有个人抱来一只鸡,他就指着这只鸡跟别人说,你们不要一直看它,不然它会死掉。对嘛,我又不是鸡——这是哪部小说?我记性不好,想不起来了。”
“是《没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吧。”
“啊,对。”他立刻笑了,一脸刀削斧凿的线条笑开了花。
被人懂得还是有乐趣的。
但我得老实向他承认,《刺客聂隐娘》我并没看懂。临行之前,我在电影公司的会议室里和几个记者一起看了点映场。我知道它讲了一个不能杀人的杀手的故事,也认得出舒淇、张震和周韵,画面又极美,犹如傅抱石的国画,但叙事交代不充分,剪辑跳跃,确实影响我进入电影。
看《刺客聂隐娘》的感觉,犹如在做一道完形填空题。
他也老实承认说,在后期剪辑室里,他确实没怎么在乎讲故事这件事。他甚至没有照原来的剧本剪片,以至于朱天文第一次看完成片之后相当不满意。很多交代剧情的段落因为镜头不好、表演不好或者画面不好看,被他毫不留情地舍弃掉了。
“中间就是会跳跃,因为省略掉了。”他说,“跳跃对我来说没什么,我的影像不是拍讯息,我是拍一个情境而已,所以我的剪法也跟别人不一样。”
侯孝贤在用《刺客聂隐娘》圆梦。它比侯孝贤以往的任何一部电影都还要“任性”,因为到了68岁的年纪,中间又有好几年没有拍电影,他决心要不惜代价,做一件追求极致的事情。
“我已经太老了。拍这部片已经六十几岁,时间、机会也没太多了,就做自己最想做的,坚持自己要的。”
他最想拍武侠。小时候,跟着哥哥看遍了金庸、还珠楼主、诸葛青云和平江不肖生。年轻的时候,他想要拍上官鼎的武侠小说,但又过了很多年之后,才知道上官鼎不是一个人,是姓刘的三兄弟,其中一个还曾担任过台湾地区行政管理机构负责人。他也想过拍藤泽周平的武侠小说,迷恋日本武士道的节奏和氛围,“就像沙子进了眼睛要闭,苍蝇飞到皮肤上要拍”,既真实,又有一种本能。
1998年,在拍完《海上花》之后,他开始看《资治通鉴》,计划去新疆勘景,为《刺客聂隐娘》做准备。编剧谢海盟在《行云纪》里回忆说,那时候,他感觉《海上花》已经把自己标志性的长镜头美学发挥到了极致——这部电影全片只有39个镜头——他需要寻求其他的突破和乐趣。
不过,侯孝贤深受二战后法国新浪潮、德国新电影和意大利写实主义的影响。他是真实的信徒,追求用灯光、底片和镜头还原一个尽量接近真实的世界。在他看来,“模仿出来的真实和真正的真实是平等的,甚至可以独立存在”。而武侠世界里,侠客的打斗则有超现实的意味,如何和他的个人风格协调起来,这个问题一时之间难以解决,再加上成本高昂,所以搁置了下来。不过,十几年后,我们可以看到,侯孝贤仍然尽量避免在《刺客聂隐娘》里吊威亚。全片只有一两处镜头使用了这种反重力的夸张手法,力求真实可信。
侯孝贤已经走得非常远了,他甚至有对真实的洁癖。
为了还原真实的唐朝风貌,从1998年起心,到2012年《刺客聂隐娘》开拍,光是研究各种相关史料,做案头准备,侯孝贤就断断续续花了14年。他坐在小小的杂物间里,抽着烟,慢慢给我讲聂隐娘故事发生前20年的藩镇历史、王朝更迭和人物来历,一讲就是半个钟头。人喜欢谈论自己真正喜欢和花过时间的东西。
对于道具、布景和外景的要求自不必提。在《刺客聂隐娘》里,为了追求真实的分量感,有一顶婢女用的华盖真的是用铁做的,重达30公斤,演员只能勉力强撑。拍《海上花》的时候,从大陆运了大量古董家具到台湾。李嘉欣用的烟杆就是真正的清末古董。她嫌脏,放到开水里去煮,结果开拍的时候把烟杆上的皮子都烫坏了。
最狠的一招是用底片rehearsal(排戏)。为了追求真实,侯孝贤从不排戏,让演员直接上来演。演员往往一开头都没法进入状态,他就一遍一遍地来。《海上花》的时候,他的拍摄方式是从第一场戏开始拍,拍一整天。第二天再拍第二场戏,也是拍一整天,依此类推。等都拍完之后,他再回头来从第一场戏开始拍,反复打磨。演员通常到第三遍才能进入角色,举手投足都有了情境中的味道。
演员爱演侯孝贤的戏。他们的表演不会被打断,能够享受舞台剧一般的连贯,却又不必在意舞台上严格的走位。通常,侯孝贤会给演员讲解一个情境,由演员自由发挥,在规定的台词讲完之后也不关机,看看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演员的反应很有趣。《海上花》里,扮演沈晓红的日本演员羽田美智子不习惯这种方式,往往在台词讲完之后就不知道该干什么,等着导演喊cut。
朱丽叶·比诺什演《红气球的旅行》的时候,当她开门走进一个房间,其实灯、摄影机和收音麦已经全都暗暗布置好了,她只需体会单亲妈妈的角色,做这样一个女人回家之后自然会做的事情。拍完之后,朱丽叶跟侯孝贤感叹说,我本能地走到冰箱前面,心想这下坏了,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东西,结果打开一看,里面各种饮料还真的都备好了。
周韵在《刺客聂隐娘》里扮演张震的原配。有一场戏,张震大怒,砸了东西,提着剑气冲冲地走了,留下周韵、三个儿子和仆人站在殿中。这时候,侯孝贤还是没关机。周韵的反应很镇定,跟三个儿子说,都起来,又命令仆人说,去收拾。
“她演得多好。”侯孝贤笑了,有点得意,“她也是个妈妈,平时就是这样处理事情的。她是温州人,讲规矩,懂世故,分强弱。姜文怕她怕得咧,看得出来。”
这是相当昂贵的真实。已经没有人这么拍电影了。算下来,《刺客聂隐娘》用掉了44万尺胶片,创下他个人的新纪录。以前,《南国再见,南国》是20万尺,《海上花》是23万尺,而早年台湾中影给他的胶片指标是12000尺。
按照影评人焦雄屏的统计,近年来,台湾电影的单片成本一般在2000万~3000万新台币(约400万~550万人民币),若有8000万左右新台币(约2000万人民币)的投资,已算天价。而《刺客聂隐娘》的成本是9000万人民币。
侯孝贤自己也说:“后期从胶片转数字的时候,我算过,光是这笔费用,已经有4000多万新台币,已经够我拍一部简单的电影了。”
如果非要说侯孝贤为《刺客聂隐娘》做了什么妥协,那就是不逞能和托大,理性地引入多家投资商,分担风险。“他们没什么风险,我也没什么风险。”他说,“而且电影里有明星,又是武侠题材,他们觉得应该还可以。你说不好看吗,也还OK。”
这是侯孝贤在68岁时候的选择:花了这么多钱,又始终坚持自己的美学风格,不在作品上做任何的市场妥协,也做好了不赚钱甚至赔钱的心理准备。他大概很清楚,自己可能面对什么:曲高和寡,或者说,叫好不叫座。
“《风柜来的人》拍出来的时候,坦白说,台湾的评论界和观众完全看不懂,完全不知道我在拍什么,到底要说什么。从那时候开始,我的片子票房很差。一直到《悲情城市》,它是个意外,因为它是一个话题。之后就一落千丈,没人看。”
一份票房纪录显示,1996年的《南国再见,南国》,票房1000多万新台币;1998年的《海上花》,票房400多万新台币;2005年,侯孝贤的上一部华语电影《最好的时光》,投资2000万新台币,票房452万新台币。
2007年,拍完法国电影《红气球的旅行》之后,侯孝贤陷入一种迷茫:“最困难的就是找不到足够的资金来拍你想拍的……我常常想,假使有一天没人给我钱拍片了,我该怎么办?因为导演就是这样子,拍一部赔一部,谁给你钱?”
要说侯孝贤已经走得非常远了,就是这么个意思:他不妥协。即便担心再也无人投资,他也不改初衷。他拒绝了好莱坞,从不拍商业片,甚至连找上门的广告代言也一一拒绝。
这些年里,他的朋辈风流云散。杨德昌去世了,张艺谋和陈凯歌在拍大片,田壮壮犹如上山的道人,回电影学院教书了。他的朋友,编剧吴念真干脆不再拍电影。有一阵子,吴先生几乎成了台湾的广告代言之王,从啤酒到房地产,无所不包。可侯孝贤自己,至今难以接受代言这件事。
在没拍电影的那几年里,他做过台北电影节主席,也做过金马奖主席。他有两家公司,养着30多个员工,其中有些已经追随他超过30年。他没戏拍,手下也就闲着。为了养家糊口,手下会去外面接活儿。有时候,他也尽量给他们介绍一些剧组。说起来,他唯一做过的商业行为,恐怕就是为手下接的广告片想点子,帮他们养家。他60岁生日的时候,一群兄弟陪他一起喝酒唱歌。有个年轻的摄影师跑过来向他祝寿,说了一句:奉陪到底。后来,等到《刺客聂隐娘》开拍的时候,他们果然一个个都回来了。
侯孝贤说:“我彻底不管了,而且觉悟了。我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走到哪条路了,而且这条路也回不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