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至记事 穿花裙子的汪汪

在老县城,跟我最熟悉的是孩子和狗。

村上的狗不少,以村支书吕志诚家门口拴的黑白花狗最为典型。小花狗尽职尽责,逢有生人路过就汪汪地咬,声急音脆,很是煞有介事。后来有人告诉我说,碰到狗咬,只要喊“吕书记”,狗就会知趣地停止叫唤,我试了几次,不灵。问吕书记,吕书记说是保护站的老黄在故意编派他,什么吕书记,你就是叫爷爷,那狗也照样叫唤。

后来熟了,那狗就不再咬,趴在草垛上,一双小眼睛随着我的脚步转。

我在前头走,常有孩子跟在后头,冷不丁地大叫一声:叶书记!待你回过头,却又不见了踪影,都藏到墙后头了。再走,后面又喊“叶书记”,回头,又无人。你走过去,他们便喳的一声散了,有钻玉米地的,有躲树后头的,有朝着山坡狂奔的……逮住一个,便在你的手里扭来扭去,哇哇地叫,其余的在远处饶有兴致地观望,起哄架秧地嚷嚷。

我住在老县城的动物保护站,上午写作,不愿人打扰,保护站的工作人员此时都很自觉地回避了,他们有他们的事情,大家都忙。但是孩子们不行,他们放暑假了,他们想来就来,没有任何限制。常有小脑袋探进门来,嘻嘻两声,缩回去了,将你的思路立时打断。一问,什么事也没有,就是来看看,他们对城里来的人感到新奇,或许因了我的到来,他们才知道了“作家”这个词,才知道了有“编故事”这样的职业。来得最勤的是村东王家的一对小双胞胎,一模一样的两个一年级小女生。她们细声细气地说话,声音很小,又带口音,我根本听不清,但她们一进门就说,不停地说,叽叽的,完全是两只小松鼠。她们说的都是村里的家长里短,说的是她们班上的谁谁谁……不考虑我有没有兴趣,也不考虑我能不能听得懂……串得第二多的是一个叫何辰的小男孩,五岁了,我说他是老县城里的新土匪,破坏力很强。何辰喜欢小动物,到我房间的理由很充足:找猫。有一天他站在墙外头哭,说是他的花猫跑了。猫就是他的命,他管的猫叫“猫辰”,名字一样,姓不相同。

写作中常要和这些小东西打交道,文字中就多了一些活泼多了一些灵性。

这天天气有点闷,午后我和保护站的霍亚平在老县城村街上溜达。

霍亚平穿着迷彩服,我也穿着迷彩服,我们的服装都是保护站发的,很是与众不同。海拔一千七百八十米的阳光很强烈,我觉得我们俩像两伊战争中的兵,如果一人手里有一杆冲锋枪,那当是很英雄的事。我问亚平当过兵没有,亚平说这个问题我问过他好几次了,他再一次告诉我,他没当过兵。我说他的样子很像兵,我也像兵,我们这装扮很像是训练有素的战士。这个时候我心里很希望有山外的游人来老县城旅游,让游人和穿着迷彩服的我在老城破败的城墙下相遇,我的现代战争服装和经历过民国土匪摧毁的城墙一定是一幅很好的“战争时空”画面。霍亚平的感觉很直接,他就是陪着我走路。

总之,迷彩服给我的感觉不错。文思泉涌。

我看见张家的小孙子汪汪也在街上转,穿着他姐姐的粉裙子,一扭一扭的,很得意的样子。汪汪今年三岁了,长了一个小土豆样的脑袋,这里进一块,那里出一块,神情忧郁,老是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

我喊汪汪,汪汪把脑袋垂得很低,一声不吭。我看见他那张小脸抹得五抹六道,泪痕依然,粉裙子肯定是偷偷穿出来的,前后穿反,小胸脯露着,本应是系在后面的飘带被他理所当然地系在肚子上,系了个死疙瘩。我说,汪汪你怎么穿女孩的衣服?汪汪不好意思了,将裙子撂起,把脸遮了。遮了脸的汪汪露出了屁股,包括他的小鸡鸡。我说,汪汪你没穿裤子啊!汪汪赶紧把裙子放下来,爬上了路边的石碌碡,脸朝下,壁虎一样地趴着,他既不想让我们看他的小鸡鸡也不想让我们看他的脸。

碌碡是圆的,汪汪的头越扎越低,最后头朝下栽下去了。汪汪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拎起哭泣的汪汪往他们家送。

汪汪家八十六岁的太爷爷正坐在房檐下看书,老头不戴花镜,姿势端正,看得津津有味。我走过去一看,原来老爷子看的是他重孙女的小学一年级语文,上面说的是:“老山羊收白菜,小白兔和小灰兔来帮忙……”

课本上的字很大,还有汉语拼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