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象形的字 从脚印开始
把契刻、结绳、占卜等等都降成汇为大河的支流百川,这当然也没能解决造字之所以启动那个最要紧但总是失落的环节,这一难题仍在,而且极可能还会一直存在下去,像个永恒的谜,但不能妥帖解决并不意味着不能再认真想下去,或说想也是白想没有意义——我们人生现实的诸多难题,像爱情、家庭、宗教以及生死等皆不见终极答案,可是想还是要想,否则就叫做虚无。
中国古来的一则造字神话,便是对着此一难题来的,我们可以从《说文解字》中找到,那是记在段玉裁的序文之中:“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远之迹,知分理之可别相异也,初造书契。”这里,最有趣的讯息是,大造字的最原初启示,不是某一头奇异的兽,某一只罕见的鸟,或某个突如其来的特殊事物实体,而是事物鸟兽走过留下的痕迹,留下的脚印。你如果是一名有经验够水准的猎人,不难从遗下的痕迹和脚印,回溯到这个已不在眼前的实体,知道它的大致长相、块头大小、何时行经这里、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像美国当代著名推理作家东尼·席勒曼笔下的两名印第安纳瓦霍族神探乔·利风副队长和吉米·契警员,他们都是一流的追踪专家,在新墨西哥、亚利桑那的岩山沙漠之间,他们甚至可以不要脚印,只要从灌木丛或某株野草野花被踩过被啃过被碰撞过的样子,便能告诉你这是人、鹿、土拨鼠、叫Coyote的当地特种野狼或他们视为比人更伟大更高阶的野牛,何时从此地通过。“每一种活物留下的痕迹都不同”,这就是印第安追踪专家对“知分理之可别相异也”的翻译——惟一的差别是纳瓦霍人没因此造字,他们属于那只有语言的百分之九十五大多数。
有造字而且可能还是最早造字的北非古埃及人,无巧不巧的是他们也把造字的功劳推给单一的对象。他是传说中名叫图特(Thoth)的神,图特神人身,但有一个朱鹭的鸟头,左手拿书版,右手执笔,掌管知识和魔法,并教导埃及人写字、计算以及制定历法——有学者从图特的造型推断,这正是古埃及人从尼罗河岸边软土上的鸟类脚印得着启示开始造字的神话变形。我们无从判断这个推论对不对,但我个人很喜欢其间所传递出的同样讯息及其巧合。
造字,尤其是作为造字开端的象形字,于是不那么依样画葫芦,不那么理所当然直接摹写,其间的这样曲折思量,某一部分解释了它为何“迟到”了数百万年时光。
当前台湾最好学博学,也最聪明犀利(这两样是连动的,年纪愈大你就愈晓得是这样子,绝不侥幸)的年轻文学评论者兼小说家黄锦树,曾准准地指出来,在文字和指称的事物实体之间,有一个“转喻”的过程。
以下,我们尝试地来解释文字这个必要的转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