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造字的困境暨文字生产线的出现 以颜色为例
有关中国文字和拼音文字的差异,我们点到这里就可以停了,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再比下去很容易出事的——这一类我们出生前就有、不是我们所能决定,又比我们活得久、非我们的意志所能改变的东西,像语言文字,像身材肤色,像出生地点和种族谱系,小心一点是不会有错的。
谁好谁坏,那又能怎样呢?毕竟,我们是被抛掷到这个文字系统里来的,当然,你可以花一番心思和财富,把自己重新抛掷到另一个文字系统去,很多移民的人这么做过,不然比较聪明而不至于有碍健康的方式毋宁是,学会跟这个文字相处,享受它独特且最美好的面向,可能的话作极大化的利用。
这里,我们来看有关颜色的字。
对读小说的人而言,一谈到有关颜色的字,很难不想到朱天文的著名长篇小说《荒人手记》,尤其是第八十九页到第九十二页有关红绿两种颜色缤纷命名的演出。原文太长,不便引述,但这里还是忍不住抄一小截——艾背绿、嘉陵水绿、嫩荷绿、纺织娘绿、水绿、绣球绿、螳螂绿、豌豆绿、玉髓绿、青菜绿、巴黎绿、青梅绿、萤石绿、秧绿、莴苣绿……
写小说,使用文字的人很清楚,当你面对颜色,大剌剌的红橙黄绿蓝靛紫是不能用的,也不够用的。这在今天与其说是颜色,不如讲是颜色的概念分类,是物理学光的波长和频率的显像记录,因此,是一种“没染色、没光泽、没层次”的颜色字。用什么来染色、来髹上光泽赋予层次呢?朱天文说用嘉陵江水、用螳螂、用玉髓、用稻秧,用这些天地山川和大自然有生之物的颜色,这是人眼人心和颜色相遇的开始——实物,是颜色之初。
然而,即便就是红橙黄绿蓝靛紫,如果我们不让它们只是red、yellow云云的拼音文字逐字翻译,纯粹回到中国文字自身,我们会看到它们本来就是实物,或至少记忆着实物,只是被我们习焉不察抹去了而已,其实并不需要我们再加嘉陵江水或稻秧来增添其色泽。
在甲骨文时代,颜色可能还没真正从人认知它所在的实物分离出来,比方说天色、山色、水色、草色云云就够了,像今天较纯粹的颜色之字,黄,,原来是玉片串组的装饰之物,究竟是声音假借而来,或是玉片泛黄的天然色泽联想转注过来,不得而知;白,,说真的我个人始终没看懂是什么,只能勉强猜测和嘴巴有关,嘴巴有何白色之物?一是有可能和黄色搞混的牙齿(在没牙膏的时代),另一比较好玩,是《说文解字》所说口鼻喷出的水质热气,这在天气较冷的地点和季节,白色的雾气的确是非常生动可喜的捕捉;赤,,大火烤人的画面,颜色的转注清晰不过;朱,,原本只是树干(株),可能先借用给矿物染料的丹朱之类东西再转注成颜色,而成为中国的染色之始;最有趣的是黑,,这字是金文,但看样子应该有甲骨字才是,可能只是没能保留下来,画像是个黥面的人,脸上线条纵横,而且墨汁淋漓,因此,“黑”字最早的内容,可能该说成诸如“黥面的深浓颜色”。
颜色要开始分离独立出来,关键可能在于人要主动制造颜色而不再只被动接受自然颜色,这鲁莽一点说就是与染色有关的工艺发展。这里,我们再回头来举红橙黄绿蓝靛紫为例,其中“黄”和“橙”就是实物,“蓝”可能是和草木染料如茜草有关的造字(见后代司马相如的《青赋》中那段蓝色染料经济作物的惊人描绘),“靛”是“青”的形声字及其再分割,而所剩七分之三颜色的“红”、“绿”、“紫”三者,则全是“纟”字边的形声字,颜色的实物秘密就好好封存在字的意符里。
这里,我们便见识到了形声字不完全弃守实像的可喜力量了,它保留着一道可靠的回溯之路,坚定通向一个丰美且非虚拟的颜色宝藏——你顺此线索找到《说文解字》的“纟”字边文字聚落,就像走到京都的丝织之乡西阵一般,在沙沙如流水如落雨的好听声音中,不止红绿紫,更多我们已遗忘的颜色,都在美丽的织锦布帛上闪闪发光。
“絹(绢)”,麦颜色;“緑(绿)”,帛的青黄颜色(显然他们从实务中知道,混同青黄两色纺丝会呈现绿色,下同);帛的白青颜色;“絑(朱)”,纯粹的赤色;“絳(绛)”,大红色;“纁”,浅绛色;“縉(缙)”,帛的赤色;“緹(缇)”,帛的丹黄颜色;“縓(quán)”,帛的赤黄颜色;“紫”,帛的青赤颜色;“紅(红)”,帛的赤白颜色;“總(cōng)”,帛的青色;“紺(绀)”,帛的深青杂赤颜色;“(qí)”,帛的苍艾色,“緇(缁)”,帛的黑色;“纔(才)”,帛的雀头颜色綏剡;“(tǎn)”,帛的骓(苍白)色;“綟()”,帛的草染色,等等。当然,还有好些不同的五彩染织颜色。
请注意,这些颜色之字的释义,大多数还保留了染此颜色的丝帛,如此和实物不分离的颜色,织锦布帛本身的质感赋予它们光泽和层次(《说文》还附带这样层次性的释文:“一染谓之縓,再染谓之赬(赪),三染谓之纁。”),草木染、矿物染、动物染的不同染料又保留了气味——这样携带着不同的光泽、层次甚至气味,才是这些颜色之字最原初饱满的存在。
染色的气味有故事为证——相传齐景公喜欢紫色衣服,造成臣民仿效而紫色布料腾贵起来,聪明狡猾的晏子便利用紫色染料的气味,建议齐景公逢人就说他讨厌紫色衣服的恶臭,果然一夕之间就顺利平息了价格膨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