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 十二

正月十五后樱桃回到云南。

我逗她,故意站上门槛掏出烟,她没抢没夺,定定地看了我一眼,道:

哥,别抽了……

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元气满满的樱桃,发生什么了?

我问她住院观察后的结果到底是什么,她说没事儿,真的没事儿,虽然暂时还是听不见,但调养调养就好了,不然医生能让她回来吗?

我盯着她看,她坦坦荡荡地回看着我,说:咋了?

她的表情正常得极其不正常,我不明白她是咋了。

此后一两个月的时间里,很多人发现了她的异样。

据老兵说,她变得特别害怕一个人待着,黄昏后大家把她撵回去,她总是偷偷地摸回来,要么去老兵火塘陪老兵坐着,要么在小屋旁边独自待着。

老兵有点伤心,说樱桃忽然就跟他不是那么亲了,开始不怎么喊他爸爸。

他问我是不是他喝酒的事儿被樱桃知道了?

我的心不停地往下沉,想了一下后告诉他说,是的。

传来的消息里,听说她忽然开始喜欢听歌,悄悄躲在一个角落听歌手们唱。

她只有一只耳朵能听见,头是侧着的,一首接一首地跟着哼,默记似的,好像要把每个人的每首歌都学会了背熟了,那认真的模样,真不知是想干什么。

听说她给大家一包又一包地买喉宝买慢严舒柠,动不动就做饭给大家吃,还帮忙洗衣服……立了许多新规矩,逮着空就挨个说,让大家任何情况下别和人起冲突,别和任何醉鬼打架,别给了别人黑小屋的把柄,别这个别那个……

因听力衰退的缘故,她常说着说着就变成了自说自话,听不见对方的回应,唠叨而絮叨,几乎是有点烦人了。

小五也是她那时候招募进小屋丽江分舵的。

她和我说了理由,说小五是西北人,是小屋的常客,有点穷,酒水消费不起,每天蹲在小屋门前就着白水吃白饼,吃完了进小屋坐着听歌,常常从开门坐到打烊,经常帮忙搬搬酒水干干活——没想到的是,他临回西北前偷偷扫了二维码,付了好几百块钱。

樱桃追着退钱给他,他说自己每天都白占了一个座位,而且歌手的演唱是在劳动,他不能白听歌……

樱桃说:哥,挺踏实的一个兄弟,留下他吧,我能做的他都能做,他肯定做得会比我好。

我说行,答应了她。

随即出现了一会儿沉默,她不挂电话我也不挂,都不再说话,就那么等着。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等着,从回来那天起就发现不对了,她掩饰得再好,又岂是个心里能藏得住事儿的孩子。

……

看来,找到了新的接替人,也就完成了离开前最后要完成的事情了,是吧。

疏远老兵,是为了让他回头少一点难过是吧。

把大家的歌都记住,是为了将来能更好地去回忆是吧。

和大家唠叨了那么多叮嘱了那么多,是不是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既然这么舍不得,既然还有这么多牵挂,为什么非走不可呢?真的不要我们了?

小屋来去自由,真要走,我不拦着。

可是你要去哪儿?继续一路向南吗?会过得好吗?

樱桃,既然还有犹豫,就先不要轻易做决定,好吗?

她终于开了口,说她不犹豫了,想好了。

她说:哥,其实我已经很知足了。

她说:哥,让我走吧,我现在不走的话……将来你也会不要我的。

樱桃,先不忙挂电话。

病情其实并未好转是吧?

医生是不是告诉你不能上班了让你停了工作赶紧休假?

需要休息多久?三个月、半年、一年?不论休假多久都行!你忘了吗,小屋也是你的啊。

樱桃樱桃,这次没治好耳朵没关系咱们可以接着再治啊!

一个医院不行就换一个,再贵的人工耳蜗也不怕,我不是还有稿费吗,我们不是还有小屋吗!9个分舵80多号人马怎么就托不住你一个呢?咱们是一家人啊!

总而言之不许走!敢走我就打死你,听见了吗!

我喊她:喂,你说话!再不说话我骂街了啊!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哥,你懂什么啊,我已经是个累赘了,我不能拖累大家。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边说:

我脑袋里面长了个瘤子,医生不给切,说切了还会长新的,让我先回来等着……

她哭着喊:我都已经这样了以后也够呛好了,别再操心我了就让我走吧!

她说不要管她去哪儿,她去哪儿都行。

她哭得那么伤心,仿佛所有的委屈都倾洒在那一刻,从小到大的。

都说命运促狭,可她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呢,何苦如此折腾一个她那样的孩子?

……那个独自坐在田埂边用吐沫清理蚂蟥的孩子,那个独自站在黄豆地里踢老鼠的孩子,那个独自待在苞米地里拔草的没有锄头高的孩子,那个独自蹲在冬夜里紧握着小手电的孩子,那个被窝里抱着小猪独自流泪的孩子。

那个初中辍学被逼相亲被迫离家出走被调戏被踢打被欺辱被欠薪被瞧不起的孩子。

那个丢完一颗榴梿后独自一路向南的孩子……

那天我答应了她的请求。

好吧,樱桃,那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