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 六

樱桃起先只是冰兵书店的义工,工资只有4500元。

宣布她直接升任小屋丽江分舵管家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包括她自己。

她跑来跟我说:哥啊,我读书少,没文化……

我告诉她,那叫没知识,知识和文化是两码事,有知识没文化的人多了去了,所以这个世界上知识分子其实很少,多的是知道分子……

她用牛的眼神看了我半天,茫然地开口试探:……那我有文化?

我说:当然没有!

樱桃哦樱桃,但你有比文化更金贵的东西。

例子可以举出很多,随手采撷一二。

除了每年八月十五给来客发月饼,小屋多年来还有腊八节施粥的传统。

惯例是淘米洗豆水三升,热气腾腾大锅盛,端到小屋门前见者有份,旁边立一牌子,上书一个偈子曰:

娑婆论苦乐

苦海自有舟

过路皆菩萨

吃我一碗粥

……

这五六年我基本不怎么再去丽江,换作小屋的其他人施粥,小屋的成员流动性大,不时有人调来不时有人调走,但大家延续多年的惯例,大马勺插在锅桶里,一次性纸碗搁在旁边,想吃自己盛,谁吃都行。

惯例之所以是惯例,自有其道理,取一个自在随性。

可那年发回的施粥照片及视频里,这个惯例却被打破,樱桃始作俑。

不再是任人自取自用,她站在锅桶旁边抡着勺子一碗碗盛,还招揽生意一样喊路人来尝尝,人家稍微靠近就硬往人手里塞,热情得不行……

这哪儿还算施粥?说是个卖包子油条茶叶蛋的早餐铺子都行!

而且是个可以送外卖的早餐铺子,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粥被她送了外卖,一次两碗双手端着,来来回回地小跑,忙得不行。

而且还是个带音乐表演的外卖早餐铺子,她不知怎的说服了歌手们,一人一个乐器坐在门口,锣鼓喧天地唱歌奏乐给喝粥的人听……

那种感觉那种氛围,像极了二线城市中型商场里常见的冰箱空调促销会,带路演的那种。

后来樱桃给出的解释是,她以前当导购时见天儿看路演,认为这个方法热闹又好用……

她说,她觉得施字不好听,跟可怜别人似的。

她说咱家干吗要让人觉得是被施舍了呢?别人多多少少会有点不好意思哦……

她说咱家热情招揽了,粥主动递过去了,这事儿就变成了邀请,邀请总比施舍好,会让人不那么别扭。

她说她一眼就能看出什么样的人会别扭。她说越是那种看起来特别普通的人,越不能在这种事儿上让人家别扭。她说她懂他们,懂他们的拘谨和害羞,她就是来自他们当中……

樱桃那时跑了小半个古城,一碗一碗地把粥送给那些清洁工,还有协警,知道他们不好意思去取,于是主动送。她还自己掏钱买了黑糖,每碗里面放一块,每送一碗都问够不够,不够的话她立马跑回小屋继续去盛。

她对那些拄着扫把拎着簸箕的橘红色老头老太太说:您可劲儿吃,我们家还有老鼻子多的粥。

从那时到现在,从丽江分舵到其余8个分舵,每年腊八的施粥不再是让人自取,都改为了小屋的成员们亲手盛亲手送,几年下来变成了惯例,暖和了无数人心,樱桃当居首功。

但缜密思考之后,唱歌奏乐的那个做法还是被遏止住了。

毕竟不是路演好不好,真搞成了打折促销冰箱空调了那可能行……

不知从何时起,樱桃开始把“我们店”喊成“我们家”。

她开始喊我哥,而不是老板。

我不是她哥,我一度觉得她是我二姨,或大姑……

她做饭的时候尤其像我大姑,那菜刀哒哒哒的,那油锅嗞啦啦的,看她做饭简直就是在观赏一场打击乐表演。

我尤其爱看她做年夜饭。

每年的除夕夜,各个小屋都会全部免单,营业至凌晨,收留无家可归的小孩。

算来,已是12年的传统。

惯例是分成上下两场,上半场是所有歌手所有成员以及部分和我过了若干个除夕夜的老客人在一起聚餐,下半场是大家集体去小屋,集体给客人们包饺子,一锅又一锅,一盘又一盘。

大过年的,有家没家,总要吃顿饺子。

樱桃初来小屋的那个年,我爹妈也在,歌手楚狐的妈妈也来了,都是精通厨艺的老人家,都被樱桃从厨房里撵了出来,所有的人都插不上手,她几乎一个人搞掂了一顿年夜饭。

她在厨房里叮叮当当那会儿,我倚在门框上发了一下呆,这似曾相识的勤快,让我想起了一个叫小卉的姑娘,一个叫小厨子的男孩……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漂泊在何方,有没有吃上年夜饭。

也不知道他们看没看到那篇《寻人启事》,还会不会再回来。

樱桃那时守书店,翻看过《好吗好的》里的那个故事,她一边颠勺一边扭头看我,听着我的感慨。

哥,她说,其实你并不明白那两个小孩……

我不明白难道你明白吗?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你和他们又没见过面。

她说她懂,她关了火,盛菜洗锅,一边忙忙叨叨一边对我说:

如果我是小卉,不论多想回来,我这辈子也不会再回来……

她说:哥,你写小卉的那篇如果她看到了,一定会哭得挺痛快,这么久了还被人记挂着,多好哦……被记挂着就已经足够了,再多了可就受不了了。

她说她和小卉一样,都是有点可怜的小孩,这样的小孩啥可怜都能忍能咽能扛起来,唯独受不了被人当面可怜……

她背朝着我忙忙碌碌,含含糊糊地说:

哥,被当面可怜的滋味老难受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年夜饭后大家回小屋包饺子,屋里已坐满了人,太多无家可归的小孩。

气氛些微有点凝重,那些下至十七八上至三四十的孩子都有些拘谨和腼腆,不言不语的,互相映照着彼此的孤单。

我知道要过好几个小时之后他们才会慢慢放开,一起手挽着手唱歌,一起又哭又笑地跨年。

那一年大家却放开得很快。

因为一个叫樱桃的姑娘嗖的一声把脑袋伸进门里来。

她环视打量了一圈,很生气地开始骂人:

一个个的,光等着吃现成的啊,不知道帮家里干活啊!都给我帮忙包饺子去!

她掐着腰喊:赶紧举手,谁会擀皮谁会剁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