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列传 十
老潘和婷婷蜜月旅行的第一站来了云南大理。
这很让人头大,大家做朋友能不能不要做得这么实诚,怎么还真来了?
我在香港时只不过随口一说……
当时我所谓的希望回头在云南招待他们请他们吃好的玩儿好的,只不过是为了表达当时心里对他们的喜爱和认可好吗好的!
只是当时的好吗!
来就来吧,还带了一对伴郎伴娘,加起来有120多岁的那种。
那老伴郎一见面就握住我的手,微微鞠躬,礼貌地说:泪吼……
我赶紧手上使劲用力摇晃他说:梁叔好梁叔好,欢迎您也来玩儿,您这么有空哇,您出这么远的门家里的牛有人照料吗……
他明显没听懂我在说什么,客客气气地回答说不累不累,不饿不饿,不着急吃饭。
老伴娘在婚礼上也见过,就坐在我隔壁那一桌,雪白的头巾雪白的头发,是个不怒而威的老嬷嬷。婷婷把那嬷嬷喊作校长,说她曾是港澳地区最年轻的中学校长,香港嘉诺撒圣心中学,从30岁当到60岁退休,桃李遍香江。
身为曾经的学渣,我听完校长两个字后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烟头迅速捻灭了。后来琢磨了一下,好像怕得挺没道理,她又不教我,又不可能开除我,我都已经中学毕业20多年了的说……
但我迅速把第二根点燃的烟也捻灭了,原因是校长奶奶和蔼地瞥了一眼我手中的烟,也不知是怎么搞的,一眼就把我看凉凉。
婷婷悄悄告诉我,大可不必这么害怕嬷嬷,她是个好人来着,之前那个公益组织就是嬷嬷发起的。除了针对特困生的助学,很多年来嬷嬷还组织了大量的紧急援助、安装假肢、心脏病救治、两地青少年文化交流等等活动,诸般功德。
婷婷说,在她心里,嬷嬷和梁叔一样可爱,以及可敬。
我闻此语,肃然起敬,可爱是真没看出来,但着实是个牛掰的老太太,真菩萨。
不过,人家老太太可敬得有理有据,至于梁叔嘛,养牛很可敬?
……难道说梁叔他救过很多的牛?
给牛安假肢给牛治疗心脏病给牛助学?
明显逻辑不通,其中定有隐情……
我试着和他再度聊聊牛,他把耳朵贴近我的嘴巴认真地听,不停地点头,末了笑吟吟地和我说了一堆饱含深情的话语,我动用了我所有的想象力,隐约听懂他是在热情地邀请我去非洲。
他一个养牛的和非洲有什么关系?
他怎么和老潘一样,一个劲儿地让我去非洲?
罢了罢了,我想聊牛你和我说非洲,累死我了,咱换个话题行不行,咱俩光互相看着笑行不行。来来来我敬你一杯酒,哦,你不喝酒光喝可乐,你说你一个老头子咋这么喜欢喝可乐……
那时环洱海的大拆迁尚未拉开序幕,海边的铁丝网也尚未架设阻隔,我带他们去马久邑看西伯利亚红嘴鸥,带他们去叶榆路吃菌菇火锅,去玉洱路吃孔雀宴,午夜时又带他们回到人民路中段,坐进大冰的小屋大理分舵的小黑屋。
小屋大理分舵的小黑屋又叫树洞屋,是一方很神秘的存在,藏在里屋的里屋。
若干年来这里收藏了无数的倾诉,是一个替无数人保存着秘密的树洞。
任你是谁,只要承诺保密、愿意倾听,都可以在里面坐上一宿。
任你有过怎样的前尘过往、伤心往事、难言之隐,都可以在里面自由地倾诉。
想发言了,举手就行,你倾诉时不会有人打断,说多久都行,你可以要求关灯,玻璃屋顶外是闪烁的星空,流多少眼泪都不会有人递给你纸巾,再泣不成声也不会有人给予你任何意见或安慰……这里什么都没有,唯有一群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安静地抱团取暖,认真地倾诉和倾听。
倾听就是最大的意义,倾诉就是最好的释放,把那些过往丢进这间小小的树洞屋吧,轻装上路,继续你或晦涩或艰难的人生。
每一段倾诉后都会有值日的歌手给你唱一首歌,专门送给你的,有时是原创有时是即兴,吉他声淡淡萦绕,权当是一只隔空伸出的手,轻轻摸摸你的头。
入此门来,众生平等,有时候发言者想分享一些特殊的经历、高兴的事情,我们也表示欢迎。比如有个体重200多斤的胖子叭叭叭了一个多小时的电影梦,影服道效化巨细靡遗,怎么建组、怎么改剧本、如何分镜头……
我坐在小马扎上摇摇欲坠地睡了一觉醒过来,他依旧嘴皮子翻飞嗖嗖的吐沫星。
他说:……如果你真的热爱拍电影,心里就一定不要放下牵挂,要多经历多记录,等待时机的到来。每一部电影都是导演的内心映射,无论拍摄什么电影类型,前提是导演要对电影心怀敬畏之心,影像不会说假话,通过电影直接可以看到你的诚意。
……这种被卡司绑架、被资本绑架、被IP绑架的现状不会持续太久,一定会被改变的。
……关于拍电影,如果遇到想不通的事情欢迎来找我,我们可以一起聊聊,也许能帮上你点什么。
其实说话是要看场合的,不能硬给,你之蜜糖,彼之虾酱。
满屋子的人瞌睡了一片,都很礼貌,没人喊停,他老婆也没有他证婚人也没有。
真是难为了我那敬爱的梁叔了,笔直地坐着一脸认真地听,修养之好,简直感人,这连猜带蒙的一个多小时,也不知他能听明白多少,设身处地地想想,好比是遮上字幕让我去看粤语电影……
出于对梁叔的悲悯,以及为了照顾其他的发言者的发言权,我礼貌地扑上去热情地捂住老潘的嘴,告诉他只要他现在答应我不再继续BB了,我就答应他一定会去探班,给他这个当导演的送鸡腿吃去。
他立马闭嘴了,开始咽吐沫,说得是德克士的手枪腿儿才行。
话说,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我的朋友老潘为了筹备他的电影处女作,已经掏空了家底儿,也不知道对于他的这种败家行为,他的老婆婷婷举双手赞同。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儿,婷婷后来陪着老潘奋战在纳木错外景地,人中上挂着两滴清鼻涕,喝河水住帐篷,好好一个细嫩白净的姑娘被折腾得脱了皮儿,生生晒出了沧桑无比的高原红,咋看咋不像是香港来的,完全就是香格里拉来的……
那些都是后话了,在小屋大理分舵树洞屋里的那个晚上,婷婷一直捧着腮帮子听老潘讲啊讲。
星光从玻璃屋顶洒下来,恰好落在她的那个角落,她出神儿地听着,满脸莹莹的光。
其实老潘讲得那么带劲,很大的原因是有她在耐心地听。
其实对男人这种生物而言,来自爱人的小小崇拜仰望,是最好的饲料,或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