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列传 八
抑郁症。
许多人不知道,未成年的孩子中也有许多人会患上这种病症。
中学时婷婷初次经历抑郁症,那时和许多孩子一样,她不认识这个词。
回忆中那段时间像行尸走肉,每天都好像被掏空,没有什么可以去填补,越来越大的空洞。抑郁的唯一好处是不需要怎么努力就能瘦下来,她的体重从100斤速降到80斤,一天比一天瘦,几乎快瘦成纸片人。
家人有过担心,却无法搞懂她情绪低落的原因,正常的生长、不错的成绩、和睦的家庭、自幼就开始学习的长笛,她长笛吹得多好哦,那么优美,这么普通而正常的孩子怎么说沮丧就沮丧了?到底是哪里不对了?
他们并没往抑郁症上想,那是2000年年初的香港,像许多普通的父母一样,他们爱孩子,但受知识储备所限,没听说过这种病。
就算听说了,也大都不认为这属于一种病。
勉强接受这是种病了,也无法理解怎么还会有这样一种无法清晰地说明病因的病,而且这种病居然很有可能伴随终生。
婷婷说,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每天不知为什么要醒来,有躯体没灵魂,对什么都是麻木的,对什么也都没有兴趣。跟朋友们聚在一起玩时,明明知道在做很高兴的事情,但高兴了两秒就没了,有块无形的磁铁把某些东西瞬间吸走,留下一个空壳坐在人堆里,麻木地表演高兴。
她说她那时像一条鱼缸里的金鱼,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但离得再近也无法感知触碰。而要命的是,所有人都没发现她面前的这个玻璃箱,她也无法把这个玻璃囚笼的存在向他人言明。
沮丧包裹着她,包裹住日常生活的分分秒秒,她那时常会无缘无故地痛哭流泪,无缘无故地恐惧焦虑,自救无法,求救无门,每天都是世界末日。
旁人眼中,一个抑郁症患者的显征,是对生活的消极。
他们会质疑你是脆弱是软弱是懒惰是逃避,一切一切都是借口。
好心人当然会有,简直不要太多,太多的好心人会抱着一颗好心去鼓励你多发掘身边的美好,感受家人带来的幸福感,感恩你拥有的一切,甚至会采用一般人最常用的方式去刺激你激励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看看这个世界有多少人比你不幸!
战争,饥饿,瘟疫,多少人的生活条件比你差,你还有什么理由难过、不满和伤心!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当然是好心,但他们并不了解什么是抑郁症。
他们一定想帮你,但他们并不知常规式的同情和鼓励式的刺激,都是雪上加霜。
他们并不知道抑郁就是你的意识很清醒,但再也无法正常地感受七情六欲。
好比一个本来有味觉的人再也无法感受到食物的味道;本来有嗅觉的人再也无法感受到花香。所有食物的味道花的香味却都还存在记忆里,但已无法真切地品尝和呼吸。
它不是戏谑里的矫情,它真的是种病,像感冒一样,只有接受了它的存在才有办法去面对。
人们并不了解其实做好聆听就够了。
说上一句:我会陪你撑下去。就已经足够了。
很多抑郁症患者都在努力摸索着用自己的方法摆脱困境,当诉说和表露时,就是一个患者在挣扎自救ss时,这时他唯一需要的是别人对其病情的接受和包容,而并非各种指责,各种大道理,各种激励鼓励,各种以好心为名的积极。
婷婷说:每当听到那些劝导和激励时,我就什么也不想说了,只会选择去隐藏得更深。全都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别人,就让我躲在那些窘境里自生自灭好了,一切都是徒劳,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越发严重地沮丧和抑郁。
那些年婷婷在乐器公司当会计,后来去电脑公司当文员,香港揾食不易,病情加重后影响了工作,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恶性循环。她开始怕见活人,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白天黑夜枯坐在床头,莫名其妙就大哭起来,无缘无故地情绪崩溃。
想过一劳永逸地摆脱这个病,查过一些自杀方式……最不痛苦的方式是上吊,最方便的是跳楼,曾经有人从中环东方酒店跃下,无数人在为他伤心。
有一种说法是:他也有抑郁症。
走投无路时,她尝试过心理辅导,自己逼自己去找的。
香港有不少社会福利机构的社工接受过专业训练,会循循善诱,让你讲出内心的话,去帮人找出心结。像大部分抑郁症患者一样,婷婷那时不排斥对一个陌生人诉说一切,只要对方可以不带任何成见地倾听和陪伴,那种被理解,是救命稻草一样的安全感。
一年的心理辅导,社工姐姐用了很多方法去打开她的心结,例如告诉她可以把家人当作最大的能量来源,亲密关系是很好的药,当情绪困扰得厉害时去到最喜欢的家人身边,和他们抱一抱,这样总比独自一人会好一点。
心理辅导减缓了一些抑郁,却没能结束病症的反复不定。婷婷说,她像漂泊在大海上的小船,提心吊胆的风平浪静,周而复始的骤雨惊涛。
后来她求助于精神科医生,开始接受药物治疗。
医生会按病人的情绪状态开出不同剂量的抗抑郁药,去调整血清素和多巴胺,那些药会带来不同程度的副作用,如心跳加速,血压上升,寝食难安。但当找到合适的药和剂量,身体真的开始变化,那种感觉像一个囚犯终于被释放,不用再透过鱼缸去看人间,可以大口地呼吸,正常地说笑,像个正常人一样。
甚至可以正常地重拾长笛,久违的《卡农》,以及《梦中的婚礼》。
药一吃就是五六年,其间她真的以为自己好了,私自停过一次药,结果更严重的复发像山洪般涌来,把她再度冲垮。看来,离渴望中的痊愈尚且漫长。
她那时候明白了这个现实:
常人遇到困难挫折大都会通过各种方式调整心理状况,走出阴霾,抑郁症患者也是这样,但时间可能需要很长,有可能是几年,有可能是一辈子。
不管是哪种疗法,终究还要靠自己撑过去挺下来。
像一架导航失灵的飞机,与塔台也早已失去了联系,厚厚的云层里她孤独地飞着,说不定哪一道闪电就会撕裂她的机翼。既然随时都会坠机,那就只管往前飞吧,既然没有选择,那就干脆豁出去。
于是就豁了出去。
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去在乎,什么都不去顾虑。
她逼着自己离开了香港,把自己扔进了从未涉足过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