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列传 六
我未再坐上那辆劳斯莱斯。
一来,前排那个跟车伴娘说远来是客,很客气地要把位置让给我坐,跟车伴娘就是考我唐宋八大渣的那个伴娘。不知何故,她表情耐人寻味,略带一种做贼心虚的亲切,令人不由得迟疑却步,踌躇疑惑。
二来,后排的新娘婷婷很友好地说久仰,说早就熟知我了,十分感谢我的到来,这不禁令人想起她曾顶着风雪去给我捡牛粪……
此番情谊,让我如何好意思再去蹭她的专车。
三来,新郎老潘说没事没事咱们三个后排挤挤就行,他说他和婷婷从来就不介意任何电灯泡。
他的肚脐眼在看着我,透过那个没有扣子的衬衫角落,目光深邃而真挚,就那么悄悄地看着我……身为一个真正的朋友,我伸手帮他掖了掖衣襟,最后看了一眼那辆劳斯莱斯,毅然转身去打车。
刚进宴会厅就被人在肚子上打了一拳,我好生诧异:女贼姐姐你也来了?从大理来的?
环视周遭,哎哟来的熟人还不少,不是没正式发请柬吗?都自觉跑来捧老潘的场?
女贼促狭,她刺激我道:听说婚礼司仪不是你,弟弟,你丫整得这么油头粉面做什么?
彼有戳心剑,我有打脸刀,还没等我和女贼好好唠唠她那家《杂字》书店近来的生意有多清淡,老潘蹦出来,搂着我脖子拖着我跑,把我摁到了一张大桌子旁。
他说:梁叔,这就是那个大冰。
那叔笑眯眯地看着我,放下手中的可乐,认真握住我的手,说:泪吼……
梁叔据说年庚五十六,看起来却比老潘少相,三件套的老款西装穿得规规矩矩,文质彬彬的眼镜架在文质彬彬的脸上。我记得老潘先前说过梁叔是种大米的,也养牛,看起来真不像。他乍一看像个老师,再一看像个牧师,总之一张20世纪90年代老港片里的好人脸,典型正面角色的脸庞。
西服款式虽已过时20年,但人家一个养牛的农民大叔能把自己收拾得这么干净体面,身上一点牛味都没有,还专门找了副眼镜戴上,可见对这场婚礼之重视,礼数很到位了。
老潘介绍完就跑了,跑去和他的新娘手拉手迎宾去了,扔下我和梁叔坐在一起客气地笑。此叔不是个健谈的叔,除了点头就是笑,恰好我生平亦不擅长寒暄话,于是跟着笑。
老潘曾夸梁叔是个有趣的人,可面前这个叔只会笑,我猜老潘对有趣二字是不是有什么误解。总笑不是个事儿,脸酸,笑到第2分钟时我决定和梁叔尬聊。
跟养牛的当然要聊牛,可我和牛委实不熟,关于这种生物,我最熟悉的是兰州牛肉面,辣子多些面多些,蒜苗子多些肉多些……他很耐心地听,不时地认真点头微笑。
5分钟后我才发现基本是白讲了。
会的粤语词全用上了,但这位大叔并不能完全听懂我,点的那些头大多不过是客气罢了。人家讲礼数,听不懂的地方也不打断我,只是用力地、努力地去猜测。
真是难为了这个淳朴的香港农民大叔了,他一定以为我是饿得不行不行的了,不然不会真挚地安抚我说:一会儿就开饭了……
不招人烦是美德,趁更大的误会尚未发端,我闭了嘴不再聊牛,也没再节外生枝去聊种大米什么的,俩人继续点头微笑,喝可乐喝可乐,呵呵呵呵。
……几个月后的某个下午,我回想起在香港时的那一幕,后悔了半天。弥勒真弥勒,世人常不识,若当时先知先觉,是该和他好好聊聊大米的,还有牛。
婚宴规模不大,也就七八桌,周遭都是广东话,嘁嘁喳喳,普通话也是有的。有两个姑娘围着新娘在蹦跶,脸红红的,眼睛也是红红的。我背着手溜达过去看光景,听见她们一口一个老师地喊婷婷,一左一右抱着她的胳膊使劲晃荡,大有给她拽脱臼的趋势。
一旁的老潘介绍说,婷婷曾从事过很久的助学工作,这两个是她曾经帮扶过的学生,都已大学毕业找到了不错的工作,听闻老师结婚,结伴专程从广州赶来。
光知道她在非洲当义工,没想到她和老潘蛮像,都有过相似的支教经历,相同的功德福报。
我细细地打量这个新娘,简洁的礼服简单的妆容,温温柔柔的眉梢眼角。
被学生簇拥着的她有一种礼貌的喜悦,眼底深处却有一泓湖水,淡淡的,没什么波澜,微微的涟漪映着那两个姑娘高兴的模样。
有那么一会儿的时间,我们目光对视了一下……
她把目光轻轻躲闪开时,我知道她明白了我发现了她另外的那个模样。
没事儿的姑娘,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我是个有分寸的人,不会煞风景的。
……
规模再小也是场婚礼,来宾再少也是好一番嘈杂熙攘。
午时三刻,众人归位,音乐奏响,仪式开场,当场我就明白了一些事,比如——一个小时前那个跟车伴娘为何会对我有种做贼心虚的亲切。
抢了我饭碗的就是她,婚礼司仪就是这个叫爱玛的伴娘。
好好一个姑娘,起了个电动车的名字!光从这点来看这人就不正常!
这个电动车姑娘听说是婷婷十几年的闺密,电视记者出身,口才很好。
确实很好,好到需要另外找个人上台当她的翻译,说是为了照顾听不懂广东话的来宾,特意安排一个普通话男搭档。
我算是开了眼了,主持婚礼还带翻译的?还双语?还男女混合双打?
那男的我认识,叫小宋,宋奕昌,他上台时路过我身旁,还冲我龇了龇牙弯了弯腰。八路你不当非要去当翻译官,要不是看在你是老潘书店义工小兄弟的分儿上,信不信果断绊你一跤。
婚礼进行到第二个环节时,我后悔没有真的绊他一跤,连同那个爱玛一起绊。
婚礼司仪是一项专业性极强的工种,讲究节奏拿捏尺度得当,讲究一个舌灿莲花句句吉祥,这俩人倒好,说他们是报幕员都算夸他们——电动车小姐不愧是电视记者出身,口气语气基本是在直播案发现场。那个宋翻译亦不遑多让,没一个句子是囫囵的,除了傻笑就是傻笑,知道你替你大哥高兴,但能不能先把你的职责履行好!
……罢了罢了,这种水平的司仪,人家新郎新娘都不介意,我又何必瞎操心,我又不是司仪我不生气,犯不着。
待到新人登场,一颗闷雷炸在我胸腔,牙又开始吱吱疼了。
衬衫到底没掖好!那只毛茸茸的肚脐眼清晰可辨,性感而深邃地窥视着所有来宾、整个现场。更尴尬的是,出于礼貌,台下没有人站起来示意老潘闭上那邪恶的眼,大家都在假装没看见。
证婚人也礼貌地假装没看见。
养牛的那个梁叔是证婚人,为了尊重内地来的朋友,他努力说了普通话,这种尊重很令人感动,浓浓的虾饺味……
其实还不如不说,最终效果是内地人没听懂,香港人也没听懂。
但他声情并茂磕磕巴巴的,把自己讲得好感动。
我连猜带蒙,大体揣测出他的中心思想是:
老潘娶了婷婷,他吼开心,老潘就像他个仔一样,今天给他娶了个好儿媳……
婷婷嫁给老潘,他吼开心,婷婷就是他个女,他的女儿有了个好归宿,嫁对了人……
我听得一蒙一蒙的,啥情况?咋听起来像近亲结婚?
老一辈人表达情感的方式真复古,挺吓人。
话说,婷婷咋就成他女儿了?他们之间有什么渊源吗?婷婷帮他放过牛?
唉算了,不管那么多了,人家老头讲得那么动情,咱给人家使劲鼓鼓掌再说。
说也好笑,又不是第一次结婚,台上的老潘笨拙紧张得像个机器人儿似的,一直紧攥着婷婷的手,自始至终没撒开。他应该也是这样牵着婷婷的手,顶着风雪,在纳木错湖畔给我捡牛粪的吧。好像从刚才接亲时开始,他的手就一直牵着她,好像人家是个不会过马路的小朋友一样。
可是……
老潘哦老潘,若你真把你的新娘当成一个需要呵护的小朋友,你可知这样的小朋友,需要额外付出多少心力才能呵护好吗?
而这种呵护,又岂是寻常意义上的关心或安慰。
世人大都不懂他们。
世人大都不晓得,一味地鼓励或开导,于他们而言,往往是雪上加霜。
残酷点讲,他们当中许多人终生都难以真正痊愈,除了靠药物和靠自己,别无所依。
更残酷的是,当中大部分人并不知该如何去靠自己,也不知该何处去抓住一根浮木,溺水的人一样,无尽的漆黑里选择放弃,沉默着绝望着,无声地沉沦下去。
十几年主持人的生涯赋予了我一些独特的职业敏感,观察人、剖析人是那份工作首要的职业素养。有几年的时间,出于某种特殊原因,我曾持续关注过那个特殊的群体。接触过大量个体案例后,熟悉了那些一闪而过的蛛丝马迹,旁人眼中的不易察觉,也就逃不过我眼中的挂相。
就像第一眼见到婷婷时那样。
我看着台上的婷婷,再度认真地看了许久她的眼睛她的脸庞。
这双眼睛我不止一次地见过,不止一次地在不同的脸庞上见过。
我知道我的直觉没错,就像我知道她知道了我知道她一样,但我无法确定她目前处于病情的哪个阶段……
除非独处,大部分时候他们的表现会和普通人一样正常,乃至很多时候会表演得比普通人还要高兴还要热情,还要热爱这场人生。
此刻台上的婷婷是在表演吗?
有那么一会儿的时间我怀疑我是否出了错——她抬眼看爱人时的那种依恋让我有些动摇,那种全身心投入的依恋难道也是演得出来的吗?
心里有一点点难过,若她真是在演,那是个好演员。
或许是观众才对,置身事外般地,自己看着自己在演。
忽然开始庆幸自己不是今天的婚礼司仪了,若按一贯的司仪套路,那些搞笑的祝福和赞美,于她而言,未尝不是一场煎熬。
抱着些许复杂的心情,我以朋友代表的身份上台,简短地致贺词。
什么别的废话都没说,只做了例行的祝福,以及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描述了老潘的普通,普通的家世、普通的品行、普通而又些微不普通的人生,描述给众人听,描述给婷婷听。
我没再去盯着她看,我想,婷婷应该听得懂。
老潘曾描述:那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姑娘。
我愿意去相信他的判断,我想我并没有必要去和老潘提醒些什么。
都是成年人,命都由己不由天,既然两个人选择走到一起,一定有各自的理由,不论这场缘分是长是短都无须旁人置喙。在一段亲密关系中,所谓的外人的意见或建议,反而是最没有意义的。
我才不要做那种BB叨的朋友呢,通过所谓的进良言来刷自己的存在感。
作为朋友,我来了,来了就行了,没必要再扯别的。
发言完毕,我下台后寻机尿遁,此番港岛之行任务完成,预订的机票是明早8点。
走了走了,就不道别了,管他何日再相见。
人到中年,身边结了婚的老朋友大多开始趋归家庭,情谊尚在,渐渐变淡,慢慢地也就联系少了,想想也是有些小伤感……
唉,淡就淡吧,各自过好了自己的日子才是重点。
……再淡也要记得你还欠我20000块钱!
走出酒店,走在将军澳街头,脱掉西服解开领带,找了一家茶餐厅,吃了一碗云吞面。
2018年3月24号下午16点43分,我发了一条微博,一边吃面,一边给此次香港之行画上了一个句点。
配图是那张婚车前的自拍,我油亮的大背头,老潘雪白的大肚腩。
发那条微博时,我并未料到这个故事尚未结束。
揍死我我也没想到——
今生今世竟然会经历一场3个人的洞房花烛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