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列传 三

我于3月21号飞抵香港,爆肝在机场。

截至3月23号下午,我迷失在那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经历了两天两夜的起伏跌宕。

那是另外一个爆炒肝尖式的故事了,有缘再说,此不赘述。

反正3月23号下午3点时,老潘终于大海捞针找到了我,捧着一杯丝袜奶茶坐在我对面,不停地讪笑。

他要了一桌子的点心请我吃一吃,凤爪虾饺叉烧马蹄糕。

我不吃,我刚补的牙里塞着棉花球,还在一跳一跳。

茶餐厅里人声嘈杂,不是骂街的好地方,卡座的桌子也是固定死的,掀不了。我抱着肩膀冲他冷笑,来来来,小学鸡,麻烦先把筷子放一放,我先来帮你回忆回忆那些过往。

首先:

二十年来,几乎所有朋友的婚礼全都由我主持,当时我就表态也会帮你主持婚礼,你还记得你的第一反应是啥不?你个王八蛋,你张嘴就问我:那你还会随份子吗?

这表明了你对我来主持婚礼这一事实的热切盼望。

其次:

当时你说正好有一个叫梁叔的会去当证婚人,那是个无比有趣的老人家,是个养牛的,也是个种大米的,同时也是我的读者,你一直想介绍我们认识来着。

这充分说明了你对我来主持婚礼这一事实的肯定。

然后:

当天晚上我忍痛开了瓶茅台给你贺喜,你还记得你端着杯子是咋说的吗?

你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要穿西服打领带注意仪表,坚决不能穿牛仔服牛仔靴子,省得接亲时唬到伴娘。

这再次证明了你对我来主持婚礼这一事实的确认。

我翻西服领子,掏出纸片儿㨃给他看,知道是啥牌子吗?吊牌我都不舍得剪!

一个侧踢伸出脚来,再看看这双漆皮鞋,知道这货有多捂脚吗?已经捂烂了都!

老潘啊老潘,你从云南走后整整两个月没和我联系,连张正式请柬的截图都没发,我自备服装自掏腰包守约守诺赤胆忠心就来了,结果呢?

结果等着我的是一句——你怎么还真来啦?

一掌把他凑过来的大脸推回去:

好了,不用多说了,友尽矣,先还钱吧,去年你从我这儿无缘无故要走的20000块钱还给我先,拒收港币,可以微信转账。

我招手喊服务员:麻烦再给我切半只烧鹅,老鼠斑如果有的话也来上一条,他埋单!

老潘着实慌了一会儿,明显不舍得钱以及还钱,捧着奶茶看了我老半天,怯怯地说: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结婚了,后来越想越觉得臊得慌,毕竟也40多岁的人了……

他说:后来,我琢磨着悄悄地把婚礼完成了也就行了,就没太好意思给朋友们正式发请柬……婷婷对我的想法很理解,她说香港毕竟略远,如果朋友们千里迢迢专程赶来,她心里也会觉得挺过意不去。

我不信,谁结婚不图个喜庆热闹高朋满座,竟有这样吃素的新娘子?那干脆别搞婚礼仪式了呗,扯了证就完了呗,当我傻吗?扯淡!

他搓手:真的真的,我们这次一切从简,婚宴找的是个小酒店,婚纱照也是随便拍了拍,实在不想兴师动众大张旗鼓。

他隔着一堆盘子笼屉来捉我的手,秀真情:没想到你居然真来了,我和婷婷都很感动,梁叔也很感动,大家都很感动。唉,别再生气了好不好,来了就来了吧……

什么狗情商?什么“来了就来了吧”?

都这会儿了还这么不说人话?

全世界哪个村儿的新郎敢对司仪说这样的屁话:来了就来了吧。

我的牙又开始吱吱疼了,我的胃也疼,以及肝。

不,我不愤怒,不值得。

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把他的熊掌掰开,我问他要婚纱照片看,我倒要看看能狠下心来嫁给这样情商低配的男人的女孩到底是哪路神仙,老潘忙不迭地翻手机,一脸巴结地递过来。

说好的婚纱呢?咋是两件白布大褂子?

大褂子也算不上吧,就是两块大白布,男一块女一块,用古罗马人的方式斜绑过肩,唐僧的袈裟一样,难民的毯子一样。

说得客观一点,披麻戴孝一般,如果这也算礼服婚纱,请让我瞎。

老潘的婚纱照颠覆了我的常识,常规的椰林海浪沙滩、树林公路雪山一样都没有,情调街景也没有,风情古堡也没有,更别提绚烂的繁星漫天。矮矮的小破房子倒是很有几排,路是黄土泥巴路,香蕉叶子乱七八糟两旁栽,一群探头探脑的龇着牙的非洲小黑孩儿,拖着鼻涕吃着手指,好几个光着屁股,小鸡鸡清晰可辨。

宝马香车并没有,破自行车倒是有一辆,有一张照片里他载着她,她怀里抱着一捧菜,算是手捧花吧……

是非洲,没错了,看样子像东非,他们跑非洲去拍婚纱照?

等一下,如果不说这是婚纱照,稳稳的第三世界国家日常市井街拍。

如果这也算婚纱照……

这怎么可能算婚纱照?

正常的女生哪个舍得把自己的婚纱照拍成这个熊样?

我唰唰翻照片,老潘凑过来,吸着奶茶不停给我当解说员,生怕我看不明白。

他告诉我照片拍自卢旺达,衣服是当地的传统服装,这些年婷婷在那里上班,那个城市叫基加利,婷婷的办公室就在那排小矮楼里面。

他说那天正好是星期天,婷婷不用上班,买菜回来趁着天气好就把婚纱照给顺便拍了。

我深吸一口气:顺便给拍了?

他说对呀,顺便给拍了,正好婷婷有个非洲同事换了台新华为。

我捂住胸口……华为?手机拍的婚纱照!

你们是不是对婚纱照有什么误解?你们是不是对婚姻有什么误解?

老潘说:婷婷可喜欢这组照片了,梁叔也喜欢,说把婷婷拍得很真实,把我拍得也很可爱。

我用力眨了下眼睛,是的,我没看错,后置摄像头即兴抓拍。

没有滤镜没有修图没有瘦腿没有增高甚至没有祛痘祛斑。

完全没有推过脸的脸盆一样大的老潘的脸,丝毫没有磨皮美白过的婷婷的容颜。

总之,这位摄影师若敢来中国开展他的摄影事业,不出意外的话,非伤即残。

老潘说:婷婷没让我开美拍,婷婷说事情是它本来的样子就好,既然是用来纪念,那干吗不纪念最真实的自己呢?

老潘说:拍照的衣服也是婷婷找同事借的,婷婷不同意我为了拍照去租礼服,说没必要在这方面浪费钱……彩礼钱她也不让准备,也不要钻戒。

老潘说:婷婷是当国际义工志愿者的,当了很多年。可能是工作属性的缘故,见惯了贫瘠和苦难,她有着和常人不太一样的物质观。

他说回头你见了就知道了,婷婷是个很好、很特殊的女孩。

婷婷长婷婷短,手机屏幕里老潘的婷婷披着大白布素着一张小脸。

她只到老潘的胸口高,文文静静的,像只小白兔蹲在熊旁边。

……说实话,她有一张谁看了都不会讨厌的脸。

若温柔是挂相的,她是最好的模板,这是个眉梢眼角都温温柔柔的女孩,干净的眼神干净的笑颜,不夸张地讲,长得像个简配版的邓丽君,总之很耐看。

好了问题来了。

鲜花插在娇钢布上,这样的好姑娘嫁入哪个豪门都不寒碜,怎么就会嫁给老潘?

是××的沦丧还是××的泯灭?一个初婚的漂亮香港姑娘出于何种不为人知的缘由竟会愿意嫁给一个离过婚的狗熊般肥硕的穷拉萨书店老板?不要彩礼不要钻戒,婚纱照都不好好拍,婚宴都不好好筹办……

她爱上老潘什么了?

当真没天理,这种好事儿怎么会轮到老潘?

结婚是要过日子的,俩人住哪儿?吃什么?吃老潘那一万张电影碟片?

那好像是老潘最值钱的资产,他的人生终极目标是当个伊朗马基迪那样的电影导演,他和马基迪合过影,抱着人家不松手,后来被保安拖开……她虽然不是物质女孩,但难道会完全不在乎老潘的脾性习性金钱观?此人不太擅长挣钱,却热衷散财,若干年来支教助学供养支教老师收养藏地孩子读到大学,攒下的家底儿像拧开的自来水龙头一样哗哗淌,为情怀故,负债累累。

她懂不懂婚后财产夫妻共有,债务也是需共同分担的?

话说,她老公光在我这儿就欠了整整20000块钱……

我放下手机后,和老潘确认了一下婷婷确定知晓老潘的过往和现状,以及婷婷的脑子确实没有问题,继而得出了一个结论,一个尚且缺乏佐证,但又答案明确的结论:

或许,就像老潘说的那样——是个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姑娘。

……

好了老潘,我没事了,不知为何,忽然就对你气不起来了。

除了羡慕,此刻我只有深深的祝福,祝福你踩了牛屎走了运,遇到了一个对的人。

我忽然明白春节时你为何专程跑来送我一饼娇钢布了,那么圆的牛粪饼,那么厚重的情谊。

好兄弟,你是想把好运分给我一点吧……

如此说来,心下一暖。

好了兄弟,自信一点,再婚怕什么,人家婷婷都不在乎你在乎个什么劲儿。

明天咱们雄起!明天咱们扎起!

明天由我保驾护航,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为你和婷婷主持一场完美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