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姑娘 五
父母住在城中城,几平方米大的简易房,灶台挨着床,她打地铺,脑袋顶着煤气罐。
怎么可能有空调,电压甚至带不动风扇,半夜被热醒,对着水龙头咕嘟咕嘟几口凉水也就算解暑了。无处冲凉,全身都是黏的,好在广东人不起痱子,痒得厉害了她就挠一挠,挠着挠着皮儿就破了。
六七点需要起床,妈妈三四点进菜,她六七点去帮妈妈摆菜铺摊。
菜也帮忙卖,她不需要计算器,数学好,心算速度秒杀整个菜市场。有客人逗她,故意要个二两三、三两半,她平静地报出价钱,不笑也不恼。
采说,有过一次温情,让她记了很多年。
那天歇摊,父母忽然决定带她去世界之窗玩儿,父亲骑着自行车,妈妈坐后面,她坐前面。整个人都是僵的,她从未以这种方式被怀抱过,一动不动地挺直在大梁上,不敢往后靠,从头到脚地不自在。有些东西她从未奢望过,也无法习惯。
世界之窗门口有许多小孩,往里走的蹦跳雀跃,往外走的意犹未尽,拉着自己爸妈的手,金字塔埃菲尔铁塔不停地说啊说。
他们一家人并没有进到世界之窗里面,买不起门票,只是去外面广场玩儿。那里有个超级大的喷泉,阳光下水珠飞舞,晶莹了半边天,那是她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奇幻。
父母坐在一旁,期待她欢呼雀跃得像其他孩子那般。
但她没有,只是垂着手站着,安静地,呆呆地抬头看。
返程的路上她睡着了,一个颠簸惊醒了她,猛然发觉自己靠着的是父亲的胸膛。她颤抖起来,一动不敢动地靠着,听他们在讨论她学习很好,很能干,听他们啧啧感叹:这个孩子,怎么那么捞道道立。
她细细品味着心里那股酸甜四溢的感觉,再慢慢包裹好藏起来……
原来被你们夸赞的滋味是这样的,不要再夸了吧,不要了,我已经睡着了,不能哭出来。
从此以后她愈发捞道道立,立了一整个初中,成绩一直很好,眉宇间也愈发稳重,虽还是个孩子,但已隐隐让妈妈生畏,渐渐终止了那个爱向她倒苦水的习惯。
她没再坐上过那辆自行车的前面,其实不想再坐了,有那么一次已经够了,习惯了寡淡,也就习惯不了那别样的酸甜。
如她所愿,再没有过那种酸甜。
高中就读于五华县水寨中学,依旧是尖子生,不爱说话的人自有其独特的凛然,虽眉清目秀,却没人找她早恋。她读了很多书,交了几个笔友,写了很多信,慢慢开了一些眼界,独自静坐时愈发爱幻想,那些和当下眼前截然不同的遥远世界。
旁人不知她的心绪,只道她是怪人,爱发呆。
和别人不同,她的七情六欲从小被自我压抑,叛逆期来得比别人晚。
她逃跑的那天,离高考正好100天,那一年“非典”。
在当年那是个轰动全校的突发事件,没人知道她逃跑的原因,她自己也不清楚,就是想跑,远远地跑到随便什么地方去看一看。她需要透透气,有些东西淤塞在她心里脑里每一个毛孔里已整整18年。
当时她坐的是绿皮火车,和一个同龄女生笔友去见另一个女生笔友,本想给人一个惊喜,自己先收获了一份惊吓,她们一下车就被困在了桂林火车站。
饿是其次的,无处容身的问题横在眼前,手机自然是不趁,两个人身上也都没钱,那天下大雨,她们找不到一个可以熬过第一夜的屋檐。
同伴开始掉泪,后悔冒失跑来,她反倒是冷静,领着那女孩穿过哗哗的大雨一路打听去了最近的派出所,第一句问的是:请问,你们是为人民服务的吗?
第二句是:我们是面临危险的人民,我们能不能在大厅睡上一晚?
民警反复确认了她不是来报案,继而各种问她要身份证学生证,但只得到一个重复的回答:不给。她的语气沉稳而自然,不带一丝火气或抗拒,人家又好气又好笑,最终拿她没办法,给她们量了体温,又拿来了毯子和枕头。
那天值班的民警人好,还给了她们泡面。
面她倒是吃,饿得狠了汤都喝完,叉子都舔了又舔,然后找来拖把扫帚忙活着打扫全屋的卫生,人家拦住她说真没必要,她指着警服说那帮你们洗衣服行不行,她说她会洗得很干净。
一切都被拒绝后她开始掉眼泪:
可是我吃了你的泡面啊……那我该怎么办?
人家猝不及防,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最后安慰她说:就当我们是为人民服务吧。
以上基本算那次桂林之行全部的故事。“非典”期间街上没人,她们找到笔友后百无聊赖地游荡了几天,什么美好的回忆也没留下,然后就回去了,人生第一次旅行宣告终结。
下火车时有过一丝渴望,等着在车站挨打,但没有,到了学校也没有,妈妈没有回来,深圳那边忙,爸爸又躲债去了,她一人打理菜摊走不开。
回来就被隔离了,被塞进学校的废弃画室隔离了两个星期,每天能固定见到的人只有学习委员。学习委员边哭边送饭,担心被传染非典,壮志未酬地死在高考前。
废弃的画室里有幅大地图,被隔离的那两个星期采天天看,一看就是大半天。
她揣摩着那些遥远而新奇的地名,把彼此之间的距离用手指丈量计算。地图上的广东小得像刚剪下来的指甲片,几毫米之外就是广西桂林,几十个毫米之外呢?几百个毫米之外呢……
整整两个星期,她背下了一整张世界地图,闭上眼也能纤毫毕现,一个个地名串联起了无数的想象。她筋疲力尽地颠沛在那些想象中,生生死死了不知多少遍,仿佛历经了一场完整的环球冒险。
若干年之后回忆往事,采说,后来多年浪荡地球的生涯,起点应始于那间废弃的画室里面。
每一个人年轻时都曾渴望远方,她那时的渴望比谁都强烈。
按照她当年的成绩南大复旦任选,她没怎么考虑,觉得太近,从画室里的那两个星期起,她就开始畅想每一个遥远的省份,最后决定考去新疆石河子大学,211里最遥远。
这个志愿她最终没填,最后一刻改的。
这个客家女孩最终填写的志愿没出岭南。
没人硬性要求她,父母完全没有和她谈论过志愿,他们那时自顾不暇,并没有精力放在这上面……自己奔个生生性性的未来去吧,没必要一家人都留在这条抛锚的破船上,生下来起就没指望能留住,自始至终自生自灭,走就走吧,权当是当年的那次送人推迟了18年。
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不重要的,也早已习惯。
只是,在填志愿的最后一刻,她看见内心里静静坐着的那个小孩,那个奔跑在田埂上伤痕累累的小孩,那个独自坐了10个小时的车去深圳看爸爸妈妈的小孩。
那个缺爱的,少爱的,一直沉默不语,一直在等爱的小孩。
18岁那年,采填写的高考志愿是深圳大学。
这样可以离爸爸妈妈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