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儿子 七

阿宏的房子只有两个房间,一个给父亲住,一个给母亲住。从他们搬进来那天起阿宏就再没睡过床,他睡在客厅沙发上,夜里一有动静就起身探视。

他也是快50岁的人了,天天睡沙发腰酸背痛,落下了失眠的毛病,于是玩手机……

父亲的呼噜声轻轻传来,真好,都能打呼噜了。

也好,他靠在沙发上捏着手机,这样反而更方便保持清醒,照顾老人。

照顾和复健一个重病老人,怎么可能只靠肢体锻炼,还需要合理的医疗,当然,最重要的是心情,以及吃什么,怎么吃。

父亲虚不受补,且一辈子茹素,吃不了任何肉和鱼,搬来之前他已经有了厌食症,搬来后虽因心情大好开始吃点东西,但肢体锻炼一度停滞,因少了蛋白质摄入,肌耐力无法提升。鸡蛋和牛奶他也吃不了,病得太久了,怕腥。

可是除了鸡蛋和牛奶他也接受不了别的荤腥,于是阿宏开动脑筋,研究出了一大堆世界真奇妙式的食物。

鸡蛋加牛奶打散后煎炒……

鸡蛋加牛奶加切碎的青菜炒熟……

马铃薯加牛奶煮……

牛奶加西蓝花加鸡蛋煮……

所有的研发结果都打成泥,他一口一口地喂给父亲吃,像是在喂一个婴儿吃辅食。

父亲后来吃出了一身奶香味儿,肌耐力一天天地增强,但打出来的每一个嗝都像是最新鲜的鸡屎……他终于吃怕了鸡蛋,闻到牛奶味就惶恐。

已见成效的事情岂可半途而废,就此中断了奶制品摄入那可不行,阿宏辗转半宿,转天买来了一大堆牛奶冰激凌。

(严正警告,下述事例虽是真实发生,但属个例无普适性,建议勿草率模仿。)

父亲起初很抗拒,没听说过有哪个老人大口吃冰激凌,多凉啊,吃了会头疼,而且我还有糖尿病……

抗拒自然无效,阿宏有阿宏的办法,在拖人下水教人学坏这方面他是专家。

他先把胰岛素摆了出来,又把买冰激凌的单据放在一边。他说:陈先生你看,你有医保,胰岛素不用花钱,而这个冰激凌嘛……现在已经化得有点软。

父亲看了一眼价格,立马张嘴让阿宏喂他,他心疼坏了,这个叫哈根达斯的牌子是哪一国的,怎么贵得这么变态,这哪儿是吃冰激凌,简直就是直接在吃钱。

阿宏一边喂他一边补刀,建议他自暴自弃一点,反正也时日无多了,反正连烟都抽了,不如干脆豁出去,把冰激凌也吃个痛快。

一盒冰激凌吃完,他算了一下,告诉父亲:恭喜您,刚才您等于喝了一大杯纯牛奶。

他问父亲冰得头疼吗?父亲说嗯嗯嗯,说但是冰得好爽啊,口感也真香滑,生平第一次敞开了吃这么好吃的东西,他还想再吃一点……

他羞涩地向阿宏表示:你说得对,我都是快死的人了,没必要心疼钱。

这是个好兆头,此老头开始嘴馋,馋得胜过心疼钱,多么有生命力的一种馋!

从此父亲饭后必须吃一盒哈根达斯,每天每天。

他对冰激凌的热爱几乎超过了抽烟,他对冰激凌的热爱甚至把他的病友们都挨个儿感染。

每星期一三五,父亲都需要去医院做透析,医生与护士开始觉得奇怪,明明是个死了快一半的瘪老头子,怎么忽然能坐能走了?体重和情绪都和过去大不一样!

透析需将全身血液抽出,经机械设备循环,筛出水分毒素后再注回体内,每次约4小时,一般做透析治疗的患者通常会在第二年就罹患抑郁症,然后是躁郁症……

而这个老头居然有说有笑的,身上还奶香奶香的?

医生打死也不信冰激凌的疗效,拦着父亲让他别误导病友。

拦不住,这老头,仗着现在有力气自己推轮椅了,仗着自己有嗓门和人说话聊天了,挨个儿劝病友们没事都吃点冰激凌,表情神秘而得意,欠揍极了……

最主要的拦不住的原因是老头的儿子,我的天,一看就知道不好惹,这家伙扎着马尾巴戴着大墨镜,像个保镖一样像个杀手一般,那架势摆明了就一句话——谁敢动我爸爸,我敢砸医院。

后来很多一起做透析治疗的老头老太太也开始吃冰激凌。

有的身体好转,见了面各种感谢,有的捂着脑袋捂着牙,冲着阿宏和父亲翻白眼。

好转了的,大都是儿女给买的冰激凌,儿女给喂的。

翻白眼的大都是自己买的,大都儿女不在身边。

或许重要的不是冰激凌或烟。

他们应该不知道,自父亲搬进家里的那天起,阿宏就停止了一切工作和社交,全部的身心集中于一处,昼夜不离父亲身边。

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个道理阿宏应该明白。

他应该很明白——职责和情感相比,后者更理所应当,但前者的持久性能更保险一点。

所以他才会从一开始就把父亲喊成陈先生吧,为了真正地尽职尽责,硬生生把自己塞进一个护工的角色中,而不只是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