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自去年九月十一日以来,布什政府就对美国人民说,美国正处于战争状态。但这场战争具有特殊性质。考虑到敌人的性质,这似乎是一场看不到终结的战争。这是哪一种战争?

是有一些先例的。针对癌症、贫困和毒品这类敌人而发动的战争,是没有终结的战争。大家都知道,永远有癌症、贫困和毒品。也永远会有像发动去年那场袭击的可鄙的恐怖分子和大规模杀人者,又有一度被称为恐怖分子(像法国抵抗运动被维希政府称为恐怖分子,非洲国民大会和曼德拉被实施种族隔离政策的南非政府称为恐怖分子)、后来被历史正名的自由斗士。

当一位美国总统对癌症或贫困或毒品宣战,我们知道“战争”是一个隐喻。谁会认为这场战争——美国对恐怖主义宣布的战争——是一个隐喻?但它是隐喻,并且是一个带有严重后果的隐喻。这场战争是被揭示出来而不是被实际宣布的,因为威胁被认为是不证自明的。

真正的战争不是隐喻。并且,真正的战争都有始有终。哪怕是以色列与巴勒斯坦之间骇人、难解决的冲突,也有终结的一天。但这场由布什政府颁布的反恐战争却永不会有终结。这就是一个征兆,表明它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种授权,用来扩大使用美国强权。

当政府对癌症或贫困或毒品宣战,它意味着政府要求动员各种新力量来处理该问题。它还意味着不能由政府包办一切来解决它。当政府对恐怖主义——由各种敌人形成的跨国的、基本上是秘密网络的恐怖主义——宣战,它意味着政府可以做它想做的事情。当它想干预某个地方,它就会干预。它不能容忍限制其权力。

美国对外国“连累”的疑虑,早已有之。但是,本届政府却采取激进立场,认为所有国际条约都有可能损害美国的利益——因为就任何事情签约(无论是环境问题或战争行为,或对待俘虏,或国际法庭),美国都要使自己受约束,遵守一些准则,这些准则有一天可能会被用来限制美国的行动自由,使美国不能任意做政府认为符合美国利益的事情。事实上,这正是条约的作用: 限制签字国对条约所涉对象任意采取行动的权利。迄今,任何受尊重的民族国家,都不曾这样公开把条约的限制作为回避条约的理由。

把美国的新外交政策说成是战时采取的行动,就能够有力地制约主流社会就实际发生的事情展开辩论。这种不愿意提问题的态度,在去年九月十一日袭击事件后就已立即变得明显起来。那些反对美国政府使用圣战语言(善对恶、文明对野蛮)的人士遭到谴责,被指容忍这次袭击,或至少是容忍袭击背后的怨愤的合法性。

在“团结必胜”的口号下,呼吁反省就等于持异议,持异议就等于不爱国。这种义愤正是那些掌管布什外交政策的人求之不得的。在袭击一周年纪念活动来临之际,两党主要人物对辩论的厌恶依然很明显——纪念活动被认为是继续肯定美国团结一致对抗敌人。

把二一年九月十一日拿来跟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比较,一直是挥之不去的念头。再次,美国是一场造成很多人死亡(这一回是平民)的致命偷袭的对象,人数比死于珍珠港事件的士兵和海员更多。然而,我怀疑,在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七日,人们会觉得需要举行大规模的纪念活动来鼓舞士气和团结全国。那是一场真正的战争,一年后,那场战争仍在继续着。

而目前这场战争,是一场幻影战争,一场按布什政府的意思去做的战争,因此需要举行周年纪念。这种纪念,可服务于多个目的。它是一个哀悼日。它是对全国团结的肯定。但有一点却是明白不过的: 这不是一个全国反省日。据说,反省会损害我们的“道德明晰度”。有必要简单、清楚、一致。因此,将不会有语言,但会借用那个仍有可能雄辩滔滔的过去时代的语言,例如两党都受用的葛底斯堡演说。但林肯那些演说不只是鼓舞人心的散文。它们是大胆的讲话,在真实、可怕的战时阐明国家的新目标。第二次就职演说敢于预言继北方在内战中胜利后必定形成的南北和解。林肯在葛底斯堡演说中所颂扬的自由,其关键是承诺把结束奴隶制作为首要任务。但是,当林肯这些伟大的演说在纪念“九一一”的活动中被援引时,它们就——以真正的后现代的方式——变得完全没有意义。它们现在成为高贵的姿势、伟大精神的姿势。至于它们伟大的原由,则是不相干的。

这在美国反智主义的大传统中屡见不鲜: 怀疑思想,怀疑文字。而这非常适用于服务现政府的目的。宣称去年九月十一日的袭击太恐怖、太具灭毁性、太痛苦、太悲惨,文字无法形容;宣称文字不可能表达我们的哀伤和愤慨——躲在这些骗人的话背后,我们的领导人便有了一个完美的借口,用已变得空洞无物的话来装扮自己。说点什么,可能就会惹来争议。说话实际上有可能变成某种声明,从而招来反驳。最好是什么也不说。

当然,将会出现愤怒的图像。众多的图像。就像老话可以再循环,一年前的图像也可以再循环。大家都知道,一张照片胜千言。我们将重新体验那次事件。将会采访生还者和采访受害者的家人。这是西方的花园的关门时间。(我以前总觉得,最能代表目前对严肃和公正的重大威胁的废话是“精英”。现在我觉得“关门”这一说法也同样虚假和可憎。)有些人会接受关门,另一些会拒绝,需要继续哀悼。市政官员会大声读出死在双子塔里的人的姓名,这等于是美国最受称赞的哀悼纪念碑——林璎在华盛顿特区创造的互动黑石屏幕,屏幕上刻着(供阅读、供触摸)死在越南的每一个美国人的姓名——的口头版。其他语言魔术的牙慧将陆续出现,例如刚刚宣布决定把河对面的新泽西州的国际机场(联合航空公司“九三”班机的死亡之旅即是从那里升空的)此后将被称为“纽瓦克自由机场”。

让我说得更明白些。我不质疑我们确有一个邪恶、令人发指的敌人,这敌人反对我最珍惜的东西——包括民主、多元主义、世俗主义、绝对的性别平等、不蓄须的男子、跳舞(各种类型)、暴露的衣着,嗯,还有玩乐。同样地,我一刻也没有质疑美国政府有义务像任何政府那样保护其公民的生命。我质疑的是这种假战争的假宣言。这些必要的行动不应被称为“战争”。没有不终结的战争;却有一个相信自己不能被挑战的国家宣称要扩张权力。

美国绝对有权搜捕那些罪犯及其同谋。但是,这种决心不必是一场战争。在国外采取有限度、集中的军事行动,不应变成国内的“战时”。要抑制美国的敌人,尚有更好的、较少损害那些符合大家的公共利益的宪法权利和国际协议的途径,而不必继续乞灵于没有终结的战争这一危险、使人头脑迟钝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