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白首志不移 访日杂咏
1984年12月,由中国对外友好协会安排,我应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的邀请去日本访问。从该月1日出发,同月15日返京,一共半个月。同行者有张君秋、谢铁骊、浩然等同志共八人,各有专长,行当不同,所以自称“八仙过海”。时间虽短,所到的地方不少,这固然由于现代交通便利,节省了航时,增加了幅地,但也因此比走马看花更是过眼烟花,稍纵即逝。调查研究自然谈不到,甚至记日记的时间也很不易得到。为了记下一些印象,我采取了利用在候客或在车上、机中的片刻,随口即景写下一些顺口溜,称之为杂咏。归来后,趁记忆犹新,按所积12首为纲,略加记述,以留鸿爪。
12月1日 于赴日飞机途中
清晨,尚未破晓,即赴机场。夜雾迷茫,逐渐开朗。同行“七仙”均已先到,干劲很足。记得幼年常听先父讲早日留学日本时,从离家时起,到达东京,一路经过,就以口述也要半天。现在上了飞机,一个小时就到了上海,办过出国手续,再坐两小时就在成田机场降落。只隔一代人,科技发达的结果,已有异世之感。而这些国际旅行现在已是家常便饭,不足奇怪了。星际旅行的时代即将来临,我在机上,看着窗外像地毯一样软绵绵的白云,一望无际,写下:
朝辞京国雾方开,穿透云层似出埃。
乘风九天揽日月,瞬间瀛岛会友来。
12月2日
抵东京后,住新大谷旅馆。我国与日本复交后,我国的大使馆在馆址肯定前,曾暂住此旅馆,因此双方关系友善,国内代表团到东京大多寄寓于此。我在1979年初次访日亦住此旅馆,所以感到很熟悉。晨起,踞窗下望,正是该馆的后花园。入冬以来树叶色泽变化不同,有青翠如故的松柏,艳红如血的枫叶,还有橙黄深浅不同的其他树木,织成一片锦缎似的画面。小桥架在碧绿的池塘上,还添上人工瀑布,潺潺流水。我举目瞭望,层楼高耸,远接天际。据说这一片建筑,尽是30年里从清理了废墟堆的基地上造起来的,感触特深。
橙黄红绿冬园景,日照池塘波皱轻。
莫道卅年如过隙,羡他先我得中兴。
12月4~5日 访能登半岛姬村
在东京住一晚,得东京大学教授中根千枝的协助,为我安排去日本内地参观。她知道我近两年来在故乡江苏进行农村与小城镇调查,所以特地介绍我到日本传统农村面貌保留较多的能登半岛去观光。能登半岛在日本中部,面西向日本海,突出海中,较为偏僻。由于它传统古迹较多,又不属军事要地,所以上次战争中,免于美军轰炸。这个半岛属石川县,县城在金泽市。金泽市在日本也是以“鱼米之乡”闻名,沿海产鱼,平原及山地均出五谷,而以大米著名。近年已与我家乡苏州市结为姊妹城,因此多了一道关系。
从东京去金泽,乘电气火车需5小时16分,但乘飞机从东京羽田机场到石川县小松机场只需1小时05分。我们于2日下午乘飞机至小松,转公路去金泽,已晚。歇该市。翌晨乘面包车访能登半岛。一路参观羽咋农村,晚达姬村。
姬村是一个小渔村。背山靠海,实际上是利用一个狭小的山坡筑村,背山面海,有良好的渔港。全村现在还不到100户人家,几乎全是农民。传说是一个贵族带了家属漂流至此。其女艳丽,因而被称为姬村,即美人村之意。早年这个渔村有山坡作障,出入不便,有如世外桃源,近年凿通了一个隧道,交通方便,汽车可以直达海边。50年代经济发展,人口也增加了1/3。这固然是局部的现象,而实际上也代表了日本起飞的一般情况。换一句话说,至少在50年代日本和我国在经济水平上还是差不多,差距不大。
这次去姬村条件是很好的,中根教授有两位学生在金泽大学当教师,他们都在姬村调查过,对当地情况很熟悉,而且和当地的人有了交情。另外还有一位中国留学生跟他们在姬村一起工作过。当地的人对他印象很好,对中国人也就不感到陌生了。这次中根教授亲自陪同我们去访问,受到当地政府分外的重视,不仅和我们礼尚往来,而且还加上一点尊重的味道。我和中根是英国伦敦经济学院前后同学,论年次我长她近20年,所以当得“学长”。日本人也讲究辈分,而且对学者是敬重的,石川县知事是中根的熟人,她事前已和他联系,他特地派了一位助理,一路照料,十分礼貌周到。
在姬村我们过了两天“日本日”,就是一切按照日本生活进行。到达时已近晚,稍坐,就进日本式的浴室洗澡。说起来并不完全是“日本式”,因为男女是分两班入浴的。浴后穿和服,晚上举行日本式的宴会。这次宴会是乡村风格,也许也已和传统形式有别,是大家围着一个大桌子席地而坐的。这与后来在回程中,路过和仓温泉时,在加贺屋旅馆的午餐排场就不同,按古老的规矩各人有各人的小桌子,不搞大桌面的,吃的几乎全是海味,而且有一半是生的:生鱼生虾,还有生海参。关于日本的“食道”在这里不细说了。当晚我们全体睡榻榻米,即地铺。睡得很香,但我肚子太大,早上要从地上爬起来却十分狼狈。
翌晨告别,主人准备了笔砚,要我留书,我写了条幅,以答雅意。
晨霞出水访姬村,“榻米”鱼鲜待客情。
远海渔航归正早,满载欢乐入新春。
12月5日 赠金泽大学社会学系师生
从姬村返金泽路上,我们又参观了一些小工厂。这些工厂和我国的乡镇工业一样办在乡村里或小镇上,有些是“夫妻厂”,比如我们看到的有一家织布厂,十多台自动的织布机,只由夫妇二人轮流照顾。但是这些小工厂实际上都是大企业下的蛋,原料和市场都是由大企业包下的。
我们回到金泽访问了金泽大学。陪同我们去姬村访问的两位教师和一位中国留学生,都是该大学文化人类学系的师生。我们就在一个没有受过美军轰炸、还保留了百年古树的公园里聚餐。这个公园就在金泽大学的对门。金泽大学的大门也就是原有古城的城门。这个公园原是这地方领主的后花园,一望而知是我们苏州亭园的翻版。金泽凭这些亭园和苏州结拜姊妹多少是够得上的。
席间,主人要我留字,我写了下面一首:
祖龙早岁觅神仙,东海瀛蓬渺若烟。
震泽而今友金泽,丝绸鱼米兄弟间。
太湖旧时只称震泽,后来曾是今吴江县一部分的县名。今松陵镇的城内过去曾经有两个县衙门,一是吴江,一是震泽。现在只有靠近太湖的一个市镇还称震泽。我用此名指苏州一带。
12月6日 在京都访周总理纪念碑
周恩来总理早年在日本时曾经在京都小住,两访该市郊外的岚山。1919年4月5日写了一首诗,后来流传甚广。1978年11月,廖承志同志写了这首诗,镌刻在岚山的一块大卵石上。翌年4月,邓颖超同志亲自去日本参加竖立这块周恩来总理纪念碑的开幕式。我们来到京都,驱车到岚山龟山公园瞻仰敬爱的总理的诗句刻石。山下有一桥,桥名渡月。归程上我写了一首:
总理雨中访岚山,我辈骄阳再度攀。
红叶成诗浑如画,松风徐渡月桥还。
12月7日 云仙山景
主人建议在访问期中去一风景区游览休息。因之我们离开京都飞抵长崎机场后,不立即进市,而岔道到云仙一游。云仙这名称就很雅,是国家保护的森林区。而且以高温的温泉著名。泉水几达沸点,所以四处泉源蒸气腾升,实属奇景。到达后,同人都争出游山,而我因体胖丧失爬山条件,只能在室内静坐观山景。多日奔波有此半日闲逸,亦属难得,口占一绝:
温泉云起出深岫,翠柏青松绕四周。
闻道云仙红叶俏,犹留残艳过深秋。
12月8日 赴长崎途中登仁田台远眺
在云仙住一宵,翌日坐车绕山赴长崎市。途中遇风景绝胜处即停车眺赏。山青海绿,远山出云上。岛屿点点,白浪滔滔,确似仙境。导游在仁田台远眺时,遥指一岛,名汤岛,如浮海一叶,绕以浪花。说是早年西方传入天主教,当时执政者,犹想闭关自守,对这些天主教徒进行迫害。日本首先对外开放的长崎,成了矛盾的中心。矛盾激化,实行武斗。抗暴的群众最后据汤岛不屈,以致全部被屠杀。我没有机会查对史实,作为传说,亦颇动人。日本导游每到此处,必说此故事,亦足发人深思。在车上得四句:
云浮海上峰,缥缈太虚中。
汤岛涌波急,当年血染红。
12月9日 访长崎和平公园
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战争受到全世界人民的反对,以失败告终。对日本人民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因为从这次战争中醒悟了军国主义对外侵略实际上也是对日本人民的侵害。在这次战争中日本人民受到的损失是严重的。即以最后受到两次原子弹的轰炸,其惨状也是骇人听闻的。为了使世世代代铭记这个教训,他们于战争结束后就在长崎受炸的地区建立了一个和平公园,意思是表示反对战争,力保和平的决心。
我们到长崎的翌日,就去访问这个公园。我写了一首五古作纪念:
腊月长崎暖,好花迎佳宾。
船通寰宇远,市享盛繁名。
回首卅年前,黑雨惊人间。
万家灯火灭,顷刻成尘烟。
扩张非国策,从此弃刀兵。
立像记此训,世代永和平。
12月11日 参观冲绳岛水产博物馆
我们从长崎坐飞机去冲绳。冲绳岛即琉球。我们受到当地官民的热烈欢迎,当我们到达的晚上,就邀请我们去出席当地民间歌舞表演会。我们到会略迟,节目告一段落,立即广播中国文化交流的代表团莅会,引起了全场的掌声。主持这表演会的负责人亲自向我们解说,今晚将表演古时迎接天朝使节时的歌舞,言下之意,这是对我们特别安排的欢迎节目。冲绳县知事接见我们时也一再讲到冲绳和我国历史上深刻的文化联系。这一点,即使是我们这些初次来访的客人也很容易体会到的,因为到处都有具体的物证,连知事招待室桌面玻璃下所压着的一张图案,恰巧和我们团里的一位女同志所穿的蓝底白花的花纹一致,都是从我国少数民族蜡染的图案演化来的。
冲绳岛在日本来说是极南的边区。在上次战争中,美军就在这个岛上登陆,一直控制了这个地区的行政,直到1972年才归还日本,但是美军基地还占有该岛一半的面积,我们在公路上行车,就能看到坦克大炮和各种飞机。日本为了促进这边区的繁荣,1975年在该岛举行了一次世界海洋博览会。会后就把已有的建筑和设备开办了个规模很大、水平很高的水族馆,吸引旅游者,每年达几十万人。在馆里陈列着深海里活的大鲨鱼,这据说是世界上仅有的特色。水底琳琅满目,犹如进入了水晶宫。
冲绳岛的首府称那霸,我们就住在这市里。气候近半热带,入冬还是很暖和,沿路有一种名为“扶桑”的鲜花正盛开,我又即景写了一首:
八仙飞渡过南海,那霸扶桑正盛开。
白浪碧波天际静,琉璃水底玉成堆。
12月14日 与日本社会学同人聚餐
这次出访,以多交朋友,增进友谊为目的,不是学术访问,所以到快结束这次访问,重访东京等待返国的几天里,才和同行的日本社会学家相接触。我即席写了一首,亦所以自嘲也。
海外访知己,暮年日益稀。
相逢如相问,老骥试霜蹄。
12月14日晚 辞行
时间在旅行中过得特别快,犹如一刹,已到归期。临行前夕,与日中文化交流协会诸位招待我们的工作人员话别告辞。我写了一首辞行词:
中日本同根,叶茂根日深。
一衣带相隔,相见兄弟称。
友谊世代传,永结姊妹城。
八仙同过海,传说竟成真。
把手毋相忘,推心出至诚。
聚会总有期,珍重约来春。
1984年12月17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