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者前传 三
成子天生一副爱折腾的脾性。
他出现在大昭寺门前后,像条泥鳅一样三两下就拱开了原有的局面。
他很迅速地把四五拨不同流派的人搅和在了一起,成子喜欢用一种奇怪的语气和人讲话,一种介于亲和力和讨人厌之间的语气。
我记得他搭讪的第一句话:你有火机没?
我说我没有。
他又问:那你有烟没?
我说,我没有。
他哈哈笑着拍我的肩膀说:太好了!那我请你抽一根儿兰州。
他塞给我一根皱皱巴巴的兰州,直接塞进我嘴里。
很多年后听宋冬野唱歌,他唱:鼓楼的夜晚时间匆匆,陌生的人,请给我一支兰州……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拉萨那个季节晚上九点才天黑,成子当年请我抽烟的时候是阳光明媚的晚八点。
我们坐在大昭寺广场温热的地砖上,彼此是彼此的陌生人。
一根儿烟抽完后依旧是陌生人,带点儿莫名温度的陌生人。
除了拉萨,我再没在这个世界上别的角落,以这种方式遇到过这样的陌生人。
成子慢慢变成了那个时期晒太阳人里的交际花儿,那面墙慢慢变成了一个半固定的沙龙,沉默的人们以他为轴心开始彼此开口聊天。
聊天人数逐渐增长,由起初几个小圈子拓展到部分厮混拉萨的穷老外,乃至部分操着半生不熟普通话的安多喇嘛。
后来慢慢演变成了每天大家轮流从幸福甜茶馆儿打一暖瓶8磅甜茶边喝边聊。再后来,几个女生固定每天从雪域餐厅带两块酸奶蛋糕来,大家边喝茶边用脏兮兮的大拇指轮流抠着吃,一边各种断断续续聊天。
那时闲聊的内容基本涵盖在四个主题下:
一是如何省钱,比如如何从八角街的巷子里翻墙进大昭寺,如何蹭墨脱兵站的饭,成子专门找了个本子记录大家的各种心得,那个手抄本一度风行拉萨的穷鬼拉漂中,还被人摘抄精华发到了当时声名鹊起的磨坊户外论坛上,为我国的旅游票房事业狠狠地做出了负贡献。
二是彼此交流一些当时还算生僻的线路知识,聊一些想去还没去的地方。
比如阿富汗、撒哈拉,比如当时还不太有人知道的泰北小镇PAI,比如成子一直想去盖房子的色达,比如我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之梦……
比如如何去转鬼湖如何走双湖,比如如何重走当年大卫·尼尔的进藏路,陈渠珍的羌塘路。
当时大家想去的地方后来陆续都去了,有不少人实现了当年的梦想,定居在了彼处,每年给我邮寄来五花八门的明信片,只剩下我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之梦迄今未完成。(后来完成了,2016年我赴南极,路过了阿根廷。)
三是彼此把有限的藏文化知识互相灌输传授,像萨迦教派曾经的辉煌,波密王的传说,阿底峡尊者的生平,等等。
人群中深藏不露的大有人在,好几个人不仅会拉萨话,还会康巴藏语和安多藏语,几种不同藏语之间的语音差别几乎雷同山东话和广东话之间的差别。
我也是在那时候学会的一些简单的藏语对话,像“扎西德勒蓬松错,阿妈吧主公康桑,待多德瓦特罢秀……”一直到今天都没忘记。
那时有人从文化比较学的角度分析婆罗门、拜火教、原始苏菲教派、南传上座部佛教……
有人一副训诂大师的嘴脸给我们解释名词,比如他解释天衣无缝:南传佛教的僧衣叫天衣,是一整块布包裹在身上,当然就是天衣无缝喽……
我也是那时跟人学会认蜜蜡、认松石,分辨老灵谷念珠和牦牛骨念珠之间的区别,在那时对几种不同唐卡流派有了大体了解,大体能分辨出不同愤怒相护法的名讳尊容。
这些杂学说没用也有用,起码好玩儿。
一代人比一代人不好玩儿,大昭寺门前的闲聊算是一个难得的补习班。
四是聊吃的,包括吃过的好吃的和接下来的饭辙。
那个时候大家都穷得和王八蛋一样,不论在内地有过什么样的经济基础,扎根拉萨后都变成了穷光蛋。没办法,那么大的藏地那么好玩儿的高原,谁不想痛痛快快地用脚丫子度量上几遍,谁不想多爬几座雪山多转几个神湖,加上都有个环球旅行的梦,几年走下来盘缠再省再省也是个不小的数字。
那时候穷游的概念还没被滥炒,揣着足够包车的银子一路蹭车的事儿大家还都不太乐意抹下脸来干,藏地路险多舛,上了车命就交给司机了,有钱干吗不给人家点儿?
后来穷游成了时尚,免费蹭车成了谈资,沙发客成了行为艺术。
我接触过一些年轻的后来者,个中真穷的边打工边行走的,只要不是盲目辞职退学来流浪的,只要能想明白将来怎么回去的,我都给他竖大拇指,其他的,我会和他们讲起当年的那些穷兮兮的拉漂,讲讲我所理解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表演方式”之间的区别。
……
成子每每是话题的枢纽人物,他总能把含着口水的话题落实在实践层面。
他有个很神奇的本事,人再多也能搞到蹭饭的地方。有时候一天还不止一顿。成子是个热心肠的人,也是个心思细腻的男人,他每次都喊上一大帮人去所谓的蹭饭,是因为怕伤到某几个真正穷光蛋朋友的自尊。
我知道很多次他所谓的蹭饭,最后是他自己偷偷结账。
有一次我说:成子是个好人。
成子反问我:咱们谁不是好人?
在他当时的世界观里,还是坚信微笑是一定可以换来微笑的。
话说,我们谁最初的世界观不是如此呢?
虽是好人,但好人也有不靠谱的时候。
2003年冬天,成子生日,大伙儿照例聚集在大昭寺门口晒太阳喝甜茶聊大天儿。
他扛来一个巨大的塑料桶,自告奋勇去打青稞啤酒——那时候我们是唯一敢在大昭寺门前饮酒的团体,也算是唯一获得寺院僧侣和藏民默许的团体。
成子走之前说打完酒后,大家把酒为盟成立一个晒太阳的专门社团组织,说得大家无比期待,当然,主要是期待新鲜出锅的青稞啤酒。
我们等了好久好久,等墙垣下的弟兄们已晒得外焦里嫩仍不见酒来过口,急忙组团去寻找。找遍了八角街寻遍了冲赛康,才在尼泊尔餐厅旁的小酒作坊里发现成子。
他早已阵亡。
不到下午5点,他已被灌得如同一摊烂泥不省人事。
旁边一堆酒酣胸袒尚开张的康巴汉子弹着弦子围着他这活尸首载歌载舞。
他错就错在一进门就说自己今天过生日求求老板娘打个折。
老板娘眉开眼笑地说:哎呀,我老公今天也过生日,求求你连喝带拿千万别给钱。
一弹指敬天一弹指敬地,三口一杯,一杯接一杯,于是他便没能站着走出酒馆。
喝醉的人沉得像只狗熊,我们七八个男男女女连拎带拖才把他再度弄回大昭寺广场,后面还跟着一串又唱又跳酒气熏天的康巴汉子。
怎么弄他都赖着不醒,实在没办法了后大家去搞来了一塑料袋冰块儿,一块儿一块儿塞进他裤子里。
真管用,立马就出声儿了,张嘴就喊妈妈,闭着眼睛喊,生动至极。
成子睁开眼就开始演戏。
他哀伤欲绝地抓着别人的手说:乡亲们都撤了吗?
打了个酒嗝,又问:粮食……都藏起来了吗?
大家说:放心,安心地去吧,组织不会忘记你的。一边继续往他裤子里塞冰块。
成子说:你们对我太好了……嗷!巴扎嘿!
旁边的康巴汉子拍着巴掌,和我们一起喊:嘿!巴扎嘿!
郑钧的《回到拉萨》已经很久没听人唱过了,我想起那首歌的副歌:
雪山,青草,美丽的喇嘛庙,没完没了地唱,我们没完没了地跳。
该怎么描述那时的欢乐氛围,一句歌词已是全部。
……
当天晚上,成子纠集了所有晒太阳的人,在“70年代”酒吧组建了后来名噪一时的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
王小波曾说:生活就是一个被缓慢锤骟的过程。
成子在成立仪式上跳到桌子上说:做猪也要做野猪。
成子发起了一个专门以晒太阳为主要目的的组织,领着一群“野猪”坐在生活那柄大锤起落之间的夹缝中。彼时,一定没有人去考虑这个组织所象征的意义,大家孩子气地兴致勃勃地过家家酒而已。玩笑一样的组织,后来规模最壮大时队员却一度逼近200人,除了宁夏,队员涵盖全中国所有省份,包括港澳台地区,个中还有不少来自北欧或南非的洋奇葩,几乎将那时混迹拉萨的第三代拉漂一网打尽。
生产队成立的第二天,内部开始流行一种歪理邪说:
晒两小时太阳等于吃一个鸡蛋。
我怀疑是成子自己为了论证晒太阳行为的合理性而杜撰的组织纲领,但大家当时几乎都信了。于是每天各路队员聚集于大昭寺门口比赛吃鸡蛋——我短暂有过的高原红也是那个歪理邪说的产物,暗红的两团顶在脸蛋上,显得健康得要命,谁看了谁说我淳朴。
比赛从中午一直持续到下午四五点,众人如同高原操场迁徙的牛羊,转场去吃藏面。随后打上几壶青稞酒或者酥油茶,继而迁徙回到阳光下围墙边。
十年后,那面围墙被导游和背包客们改名为艳遇墙,墙下晒太阳的后来者们不再琢磨着比赛吃鸡蛋,他们压低帽檐戴着墨镜捧着单反,复习着拗口的路线地名,心里惦记着那些单身女游客胸前的那对儿大鸡蛋。
你奶奶个腚的!
下午6点,太阳慷慨的光芒被山岳收纳走一半,天还亮着但光线不再灼热。
生产队的成员们也随即开始一天的工作,有人回去开店做生意,有人摆摊讨生活,有人拿出琴,带上鼓,沿街卖唱。
我那时候在拉萨的身份是流浪歌手,天天傍晚晒完太阳后站在藏医院路口卖唱挣银子,搭档是彬子,后来是二宝、成子、雷子。
彬子是北京人,当时和我正着手装修我们的小酒吧浮游吧,装修缺钱,卖唱解决。
彬子和我的故事,贯穿着浮游吧这三个字的始终,从丽江到拉萨,从拉萨到巴基斯坦……
最初卖唱的时候龙达觉撒的老板小二哥戴着牛仔帽一口雪白的牙,会来掺和一下敲敲鼓什么的,我和彬子都特喜欢他家的招牌:龙达觉撒。
龙达是过雪山垭口时漫天抛撒出去的彩色经文纸片,觉撒是随风飘荡的样子。这么多年回头看看,我们两个飘荡藏地的孩子,或喜或悲,各自有各自的龙达觉撒。
雷子是当年生产队中晚期来拉萨的,一来了就高反,一晒太阳就好了。有人说治疗高反最好的方法是卧床休息,照我看,不如大昭寺门前晒太阳吃鸡蛋。
彬子、我、雷子一起为生产队整了个队歌,粗俗顽皮适宜合唱,叫作《没皮没脸的孩子》:
我们全是一群没皮没脸的孩子
我们从小就他妈的这么地放肆
……
我们全是一群浪迹天涯的孩子
我们从小就这么嚣张这么地放肆
别人不要来干涉我的生活
干涉了,你丫会倒霉的
你丫会倒霉的……
寒气渐盛的夜色中,我们边走边唱,一直走进月光照不进的巷子里。
漆黑漆黑的小巷子,晦涩得好像过往的青春。
我们大声唱歌给自己壮胆,回声却屡屡让人汗毛奓起,再阴暗的小巷子也有走到头的时候,月光在巷子口候着我们,不论脚步加快或者放慢,它就那么不离不弃地候在那里。
可成子和我却每每赶在最前面跑出巷子,好像万一走得慢了的话,就会被一只无形的手拽住衣襟。
那时候怎么敢慢下来呢。
深沉的暮色里,一条接一条的小巷子,忽明忽暗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