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1954年) 地狱中的普罗米修斯

我觉得,要是没有谁来反对神灵的话,它一定会觉得像缺少了点什么似的。

——路西安《普罗米修斯在高加索山脉》

在当今时代,人们心目中的普罗米修斯意味着什么?毫无疑问,大家会说,这个敢于反抗上苍的神灵,是当代人的榜样,并会说,这种看法的提出,是始于斯基泰王国荒凉的国度中,距今已有数千年的历史了。而其完善起来,则是在当代历史的一次动乱之中,那时候已没有了平等可言。但与此同时,某些情况向我们显示,这种烦恼在我们当中仍然继续存在,而且在世界上反抗者们大声呼叫声中,我们依然充耳不闻,使得这种呼叫带上一种孤立无援的味道。

不错,当今的人们正在被一件事所苦恼,即拥挤不堪的人群,生活在一片狭小的土地上,他们被剥夺了火种和食物,对他们来说,自由乃是一种奢望。对这些人来说,问题还在于他们所烦恼的事愈来愈多,这正如对自由或自由的最后一批目击者来说,问题在于这些人则愈来愈少了。普罗米修斯乃是这种英雄人物,他对人类有相当的爱,同时交给他们火种和自由,教会他们技术和本领。人道在今天,所需要的和所关心的也只是技术。它在机器的圈子里斗争,它处于技术之中,它认为这些都是一种障碍,是一种强制的象征。相反地,它认为普罗米修斯的特点乃是能把机器同技术分开,它认为人们的肉体和思想同时可以获得解放。而当前的人,却相信首先必须解放肉体,而思想却可以暂时消亡。但思想能够暂时消亡吗?事实上如果普罗米修斯再生,今日的人类却依然把它当成往日神灵。他们可以把它塑成石像,让它一动不动,其名目就是为了执行人道主义,而它却是这种人道主义的第一个象征。而敌人对战败者的辱骂声,依然同从前一样在埃席尔的悲剧中回响着,那就是武力和暴力的声音。

我这是对吝啬的时间让步吗?对光秃的树木让步吗?对世界的冬天让步吗?但却正是对光明的怀恋给了我理智,它告诉我,还有另一种世界,那是我真正的祖国。它是否对某些人还有什么意义呢?在战争年代,我曾沿着于利斯当年的路线做过一次旅游。在当代,即使是一位穷青年,为了寻求光明也可以制定这样一个漂洋过海的计划,那时我也同大家一样。但我却没有上岸,我在那些踟蹰在敞开的地狱之门前面的人中找到一块空间,慢慢地我们就可以走进去了。等到那些无辜的被杀害者发出第一声呼叫之后,地狱的大门便在我们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于是我们便置身于地狱中,从此再没有出来。在漫长的六个年头中,我们都在试图设法解决这件事,这些幸运岛上热情的幽灵,在又过了许多漫长的岁月之后,才向我们露面,而且还是在不见火光、不见太阳的黑暗之中。

在这个潮湿而阴暗的欧洲,怎么能够不带着深深的遗憾和以一种孤立无援的心情,听到老夏多布里昂从希腊对昂佩尔发出的呼声呢?只听他喊道:“你们将永远也找不到我在雅典见到的哪怕是一片橄榄树叶,哪怕是一颗葡萄。我对我那个时代的一切,直到一棵草都感到惋惜,那时我甚至连一棵草都没有力量让它活下来。”而我们这些人也是如此,尽管我们有满腔少年男儿的热血,却淹没在上一世纪那些可怕的老人之中。我们有时也惋惜那风雨中的绿草,惋惜那今后再没有机会见到的橄榄树叶以及那自由之果葡萄。这种人到处都有,因此也便到处都有他们的呼喊声,到处都有他们的痛苦和威胁。在麇集的芸芸众生中,却找不出能容纳蚂蚁的地方,历史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在那上面连寸草都长不出。然而今日之人类却选择了历史,他们不能也不应该彷徨反顾,但他们不但不改造、利用它,却甘心做它的奴隶。就是在这个方面,他们背离了普罗米修斯,背离了这位“有大胆想象力,却无忧无虑”的儿子。也就是在这个方面,他们又回到了普罗米修斯竭力想使之摆脱的人类痛苦之中。“他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恰似一群醉生梦死者……”

是的,只需在普罗旺斯待一个夜晚,只需一座满意的山丘,只需一股带咸味的清风,便足以看到,一切都需努力去做。我们需要重新创造火种,需要重新安排职业,以便安抚饥肠辘辘的众生。至于雅典的文明、自由的获得、葡萄的收获以及精神的食粮,那却是以后的事了。于是我们便喊道:“他们不应该再像从前那样生活了,他们应该为别人而生存。”或者做一些什么必要的事,以使另外一些人不再受到掠夺。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我们这些人,我们已经痛苦地感觉到了这一切,但我们却试图以一颗并非苦涩的心来承担这一切。但我们是否做迟了?或者我们走得太快了?我们有力量使青草再生吗?

面对在本世纪出现的这个问题,我们在设想,普罗米修斯将作何种回答,其实他已做了回答:“我答应你们要进行改革和恢复工作。啊,这实在是件痛苦的事,不知你们是否有足够的灵活性、足够的刚毅精神和足够的力量来亲手从事这一工作。”如果救国救民的大业真正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面对这个世纪的提问,我的回答是:我们能做到。因为我们的力量是经过思考的,我们的勇气是经过衡量的,因为在我认识的一些人身上,我一直都能感觉到这些。“啊,上帝!啊,我的母亲!”普罗米修斯大声说,“你看,他们正在为我制造烦恼。”海尔梅斯嘲笑这位英雄说:“我很惊奇,你作为一个预言家,竟然不能预见你要受的折磨。”“我看到了。”这位反抗者回答说。我谈到的那些人,他们也都是正义的子孙,他们也在经受着苦痛,他们恰恰懂得,没有盲目的正义,也知道历史是没有眼睛的,因此必须把正义给它投过去,以便取代头脑中虚构的正义。在这里,普罗米修斯又重新回到我们的时代中来。

各种神话,其本身并不能赋予自己以生命,它们要等待,等待着我们赋予它们生命力。世界上只要有一个人响应它们的召唤,它们便会把它们整个元气奉献给我们。我们应该保护这种元气,以便使其在沉睡状态中不致消亡,使复活成为可能。我有时也怀疑它是否能拯救当今之人类,但拯救这些人类的孩子,使其不至于在肉体和灵魂上堕落,也还是可能的。

同时,赋予这些孩子以幸福和美好的前景也仍然是可能的。如果我们甘心听任自己生活在一个没有自由、没有美好前景的世界上,那么普罗米修斯的神话便是一个这样的东西,即它只能使我们想象世人身上一切缺陷都是暂时的,而且如果不把他们全部拯救出来,便没有任何作为可言。如果他们没有面包,没有青草,而且面包又是他们真正不可或缺的东西,那么我们就只能学着把青草永远保留在想象之中。在最阴暗的历史中心,像普罗米修斯一样的人,在不停地从事他们艰辛职业的同时,还将把不倦的目光投向大地,投向青草。披枷带锁的普罗米修斯,在雷鸣电闪中仍然保持着他对人类真诚的善意,这样,他比起脚下的岩石更见其坚硬,比起头上的山鹰更见其坚韧,他这种长期坚忍不拔的恒心,比起他作为一个反叛者同诸神作斗争,对我们来说更有意义。他这种不舍不弃的永恒意志,从前把人类的一颗痛苦之心同世界的春天协调起来,今后将使它们更加和谐。

194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