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处世篇 反躬自省
我在上面,从病原开始,写了发病的情况和治疗的过程,自己的侥幸心理,掉以轻心,自己的瞎鼓捣,以致酿成了几乎不可收拾的大患。进了三○一医院,边叙事、边抒情、边发议论、边发牢骚,我写下了不少文字。后来觉得,我写作的重点应该换一换了。换的主要枢纽是反求诸己。
三〇一医院的大夫们发扬了“三高”的医风,熨平了我身上的创伤,我自己想用反躬自省的手段,熨平我自己的心灵。
我想从认识自我谈起。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自我,自我当然离自己最近,应该最容易认识。事实证明正相反,自我最不容易认识。所以古希腊人才发出了Know thyself的惊呼。一般的情况是,人们往往把自己的才能、学问、道德、成就等等评估过高,永远是自我感觉良好。这对自己是不利的,对社会也是有害的。许多人事纠纷和社会矛盾由此而生。
不管我自己有多少缺点与不足之处,但是认识自己,我是颇能做到一些的。我经常剖析自己。想回答:“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样一个问题。我自信是能够客观地实事求是地进行分析的。我认为,自己绝不是什么天才,绝不是什么奇才异能之士,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中不溜丢的人;但也不能说是蠢材。我说不出,自己在哪一方面有什么特别的天赋。绘画和音乐我都喜欢,但都没有天赋。在中学读书时,在课堂上偷偷地给老师画像,我的同桌同学画得比我更像老师,我不得不心服。我羡慕许多同学都能拿出一手儿来,唯独我什么也拿不出。
我想在这里谈一谈我对天才的看法。在世界和中国历史上,确实有过天才,我都没能够碰到。但是,在古代,在现代,在中国,在外国,自命天才的人却层出不穷。我也曾遇到不少这样的人。他们那一副自命不凡的天才相,令人不敢向迩。别人嗤之以鼻,而这些“天才”则岿然不动,挥斥激扬,乐不可支。此种人物列入《儒林外史》是再合适不过的。我除了敬佩他们的脸皮厚之外,无话可说。我常常想,天才往往是偏才。他们大脑里一切产生智慧或灵感的构件集中在某一个点上,别的地方一概不管,这一点就是他的天才之所在。天才有时候同疯狂融在一起,画家梵高就是一个好例子。
在伦理道德方面,我的基础也不雄厚和巩固。我绝没有现在社会上认为的那样好,那样清高。在这方面,我有我的一套“理论”。我认为,人从动物群体中脱颖而出,变成了人。除了人的本质外,动物的本质也还保留了不少。一切生物的本能,即所谓“性”,都是一样的,即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在这条路上,倘有障碍,必将本能地下死力排除之。根据我的观察,生物还有争胜或求胜的本能,总想压倒别的东西,一枝独秀。这种本能,人当然也有。我们常讲,在世界上,争来争去,不外名利两件事。名是为了满足求胜的本能,而利则是为了满足求生。二者联系密切,相辅相成,成为人类的公害,谁也铲除不掉。古今中外的圣人贤人们都尽过力量,而所获只能说是有限。
至于我自己,一般人的印象是,我比较淡泊名利。其实这只是一个假象,我名利之心兼而有之。只因我的环境对我有大裨益,所以才造成了这一个假象。我在四十多岁时,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当时所能追求的最高荣誉,我已经全部拿到手。在学术上是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即后来的院士。在教育界是一级教授。在政治上是全国政协委员。学术和教育我已经爬到了百尺竿头,再往上就没有什么阶梯了。我难道还想登天做神仙吗?因此,以后几十年的提升提级活动我都无权参加,只是领导而已。假如我当时是一个二级教授——在大学中这已经不低了——我一定会渴望再爬上一级的。不过,我在这里必须补充几句。即使我想再往上爬,我决不会奔走、钻营、吹牛、拍马,只问目的,不择手段。那不是我的作风,我一辈子没有干过。
写到这里就跟一个比较抽象的理论问题挂上了钩: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什么叫好?什么叫坏?我没有看过伦理教科书,不知道其中有没有这样的定义。我自己悟出了一套看法,当然是极端粗浅的,甚至是原始的。我认为,一个人一生要处理好三个关系:天人关系,也就是人与大自然的关系;人人关系,也就是社会关系;个人思想和感情中矛盾和平衡的关系。处理好了,人类就能够进步,社会就能够发展。好人与坏人的问题属于社会关系。因此,我在这里专门谈社会关系,其他两个就不说了。
正确处理人与人的关系,主要是处理利害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都关心自己的利益。而这种利益又常常会同别人有矛盾。有了你的利益,就没有我的利益。你的利益多了,我的就会减少。怎样解决这个矛盾就成了广大芸芸众生最棘手的问题。
人类毕竟是有思想能思维的动物。在这种极端错综复杂的利益矛盾中,他们绝大部分人都能有分析评判的能力。至于哲学家所说的良知和良能,我说不清楚。人们能够分清是非善恶,自己处理好问题。在这里无非是有两种态度,既考虑自己的利益,为自己着想,也考虑别人的利益,为别人着想。极少数人只考虑自己的利益,而又以残暴的手段攫取别人的利益者,是为害群之马,国家必绳之以法,以保证社会的安定团结。
这也是衡量一个人好坏的基础。地球上没有天堂乐园,也没有小说中所说的“君子国”。对一般人民的道德水平不要提出过高的要求。一个人除了为自己着想外能为别人着想的水平达到百分之六十,他就算是一个好人。水平越高,当然越好。那样高的水平恐怕只有少数人能达到了。
大概由于我水平太低,我不大敢同意“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这种提法,一个“毫不”,再加上一个“专门”,把话说得满到不能再满的程度。试问天下人有几个人能做到。提这个口号的人怎样呢?这种口号只能吓唬人,叫人望而却步,绝起不到提高人们道德水平的作用。
至于我自己,我是一个谨小慎微,性格内向的人。考虑问题有时候细入毫发。我考虑别人的利益,为别人着想,我自认能达到百分之六十。我只能把自己划归好人一类。我过去犯过许多错误,伤害了一些人,但那绝不是有意为之,是为我的水平低修养不够所支配的。在这里,我还必须再做一下老王,自我吹嘘一番。在大是大非问题前面,我会一反谨小慎微的本性,挺身而出,完全不计个人利害。我觉得,这是我身上的亮点,颇值得骄傲的。总之,我给自己的评价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好人,但不是一个不讲原则的滥好人。
现在我想重点谈一谈对自己当前处境的反思。
我生长在鲁西北贫困地区一个僻远的小村庄里。晚年,一个幼年时的伙伴对我说:“你们家连贫农都够不上!”在家六年,几乎不知肉味,平常吃的是红高粱饼子,白馒头只有大奶奶给吃过。没有钱买盐,只能从盐碱地里挖土煮水腌咸菜。母亲一字不识,一辈子季赵氏,连个名都没有捞上。
我现在一闭眼就看到一个小男孩,在夏天里浑身上下一丝不挂,滚在黄土地里,然后跳入浑浊的小河里去冲洗。再滚,再冲;再冲,再滚。
“难道这就是我吗?”
“不错,这就是你!”
六岁那年,我从那个小村庄里走出,走向通都大邑,一走就走了九十多年。我走过阳关大道,也跨过独木小桥。有时候歪打正着,有时候也正打歪着。坎坎坷坷,跌跌撞撞,磕磕碰碰,推推搡搡,云里,雾里。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现在的九十多岁,超过了古稀之年,岂不大可喜哉!又岂不大可惧哉!我仿佛大梦初觉一样,糊里糊涂地成为一位名人。现在正住在三○一医院雍容华贵的高干病房里。同我九十多年前出发时的情况相比,只有李后主的“天上人间”四个字差堪比拟于万一。我不大相信这是真的。
我在上面曾经说到,名利之心,人皆有之。我这样一个平凡的人,有了点儿名,感到高兴,是人之常情。我只想说一句,我确实没有为了出名而去钻营。我经常说,我少无大志,中无大志,老也无大志。这都是实情。能够有点儿小名小利,自己也就满足了。可是现在的情况却不是这样子,已经有了几本别人写我的传记,听说还有人正在写作。至于单篇的文章数量更大。其中说的当然都是好话,当然免不了大量溢美之词。别人写的传记和文章,我基本上都不看。我感谢作者,他们都是一片好心。我经常说,我没有那样好,那是对我的鞭策和鼓励。
我感到惭愧。
常言道:“人怕出名猪怕壮。”一点儿小小的虚名竟能给我招来这样的麻烦,不身历其境者是不能理解的。麻烦是错综复杂的,我自己也理不出个头绪来。我现在,想到什么就写点儿什么,绝对是写不全的。首先是出席会议。有些会议同我关系实在不大,但却又非出席不行,据说这涉及会议的规格。在这一顶大帽子下面,我只能勉为其难了。其次是接待来访者,只这一项就头绪万端。老朋友的来访,什么时候都会给我带来欢悦,不在此列。我讲的是陌生人的来访,学校领导在我的大门上贴出布告:谢绝访问。但大多数人却熟视无睹,置之不理,照样大声敲门。外地来的人,其中多半是青年人,不远千里,为了某一些原因,要求见我。如见不到,他们能在门外荷塘旁等上几个小时,甚至住在校外旅店里,每天来我家附近一次。他们来的目的多种多样,但是大体上以想上北大为最多。
他们慕北大之名,可惜考试未能及格。他们错认我有无穷无尽的能力和权力,能帮助自己。另外,想到北京找工作的也有,想找我签个名照张相的也有。这种事情说也说不完。我家里的人告诉他们我不在家。于是我就不敢在临街的屋子里抬头,当然更不敢出门,我成了“囚徒”。其次是来信。我每天都会收到陌生人的几封信。有的也多与求学有关。有极少数的男女大孩子向我诉说思想感情方面的一些问题和困惑。据他们自己说,这些事连自己的父母都没有告诉。我读了真正是万分感动,遍体温暖。我有何德何能,竟能让纯真无邪的大孩子如此信任!据说,外面传说,我每信必复。我最初确实有这样的愿望。但是,时间和精力都有限,只好让李玉洁女士承担写回信的任务。这个任务成了德国人口中常说的“硬核桃”。其次是寄来的稿子,要我“评阅”,提意见,写序言,甚至推荐出版。其中有洋洋数十万言之作。我哪里有能力有时间读这些原稿呢?有时候往旁边一放,为新来的信件所覆盖。过了不知多少时候,原作者来信催还原稿,这却使我作了难。“只在此室中,书深不知处”了。如果原作者只有这么一本原稿,那我的罪孽可就大了。其次是要求写字的人多,求我的“墨宝”,有的是楼台名称,有的是展览会的会名,有的是书名,有的是题词,总之是花样很多。一提“墨宝”,我就汗颜。小时候确实练过字。但是,一入大学,就再没有练过书法,以后长期居住在国外,连笔墨都看不见,何来“墨宝”。现在,到了老年,忽然变成了“书法家”,竟还有人把我的“书法”拿到书展上去示众,我自己都觉得可笑!有比较老实的人,暗示给我:他们所求的不过“季羡林”三个字。这样一来,我的心反而平静了一点儿,下定决心:你不怕丑,我就敢写。其次是广播电台,电视台,还有一些什么台,以及一些报纸杂志编辑部的录像采访。这使我最感到麻烦。我也会说一些谎话的,但我的本性是有时嘴上没遮掩,有时说溜了嘴。在过去,你还能耍点儿无赖,硬不承认。今天他们人人手里都有录音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同他们订君子协定,答应删掉,但是,多数是原封不动,和盘端出,让你哭笑不得。上面的这一段诉苦已经够长的了,但是还远远不够,苦再诉下去,也了无意义,就此打住。
我虽然有这样多的麻烦,但我并没有被麻烦压倒。我照常我行我素,做自己的工作。我一向关心国内外的学术动态。我不厌其烦地鼓励我的学生阅读国内外与自己研究工作有关的学术刊物。一般是浏览,重点必须细读。为学贵在创新。如果连国内外的“新”都不知道,你的“新”何从创起?我自己很难到大图书馆看杂志了。幸而承蒙许多学术刊物的主编不弃,定期寄赠。我才得以拜读,了解了不少当前学术研究的情况和结果,不致闭目塞听。
我自己的研究工作仍然照常进行。遗憾的是,许多多年来就想研究的大题目,曾经积累过一些材料,现在拿起来一看,顿时想到自己的年龄,只能像玄奘当年那样,叹一口气说:“自量气力,不复办此。”
对当前学术研究的情况,我也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仍然是顿悟式地得来的。我觉得,在过去,人文社会科学学者在进行科研工作时,最费时间的工作是搜集资料,往往穷年累月,还难以获得多大成果。现在电子计算机光盘一旦被发明,大部分古籍都已收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涸泽而渔。过去最繁重的工作成为最轻松的了。有人可能掉以轻心,我却有我的忧虑。将来的文章由于资料丰满可能越来越长,而疏漏则可能越来越多。光盘不可能把所有的文献都吸引进去,而且考古发掘还会不时有新的文献呈现出来。这些文献有时候比已有的文献还更重要,是万万不能忽视的。好多人都承认,现在学术界急功近利浮躁之风已经有所抬头,剽窃就是其中最显著的表现,这应该引起人们的戒心。我在这里抄一段朱子的话,献给大家。朱子说:“圣人言语,一步是一步。近来一类议论,只是跳踯。初则两三步做一步,甚则十数步做一步,又甚则千百步作一步。所以学之者皆颠狂。”(《朱子语类》一二四)。愿与大家共勉力戒之。
我现在想借这个机会廓清与我有关的几个问题。
我的七十多年前的老学生原三○一副院长牟善初,年事也已很高了,仍然每天穿上白大褂,巡视病房。他经常由周大夫陪着到我屋里来闲聊。七十多年的漫长的岁月并没有隔断我们的师生之情,不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吗?
我的许多老少朋友,包括江牧岳先生在内,亲临医院来看我。如果不是三○一门禁极为森严,则每天探视的人将挤破大门。我真正感觉到了,人间毕竟是温暖的,生命毕竟是可爱的,生活着毕竟是美丽的(我本来不喜欢某女作家的这一句话,现在姑借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