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战争以谁的名义
摩尔兵来了
马德里保卫战
托雷多要塞的围攻
艾尔·格雷可的画
西班牙黄金的下落
西班牙内战从1936年7月17日到1939年4月1日,打了近三年。
也有人说,本来不用打那么久的。
西班牙内战一开始是莫拉将军在西北起兵。驻扎在摩洛哥的佛朗哥将军,马上领兵响应。佛朗哥掌握着西班牙大多数经过正规训练的陆军,就是驻扎在摩洛哥的常规军和外籍兵团。当时这些部队在北非的摩洛哥,隔着大海,怎么过来就是一个问题。海军和空军都是效忠共和政府的。叛军需要外界的援助越过地中海的直布罗陀海峡。不能越过海峡的话,佛朗哥部队再精锐,也只能在非洲干瞪眼。所以莫拉和佛朗哥,都向希特勒的德国和墨索里尼的意大利提出要求支持。
这时正是“二战”之前,德意都看好右翼的佛朗哥。尤其是德国,希特勒兴许正盘算着要在以后的战事中靠西班牙帮忙,当然希望是西班牙的右翼上台。于是希特勒决定帮助佛朗哥,墨索里尼也同意支援佛朗哥。德国派出轰炸机和运输机,在8月的头十天里,把佛朗哥手下的九千个摩尔士兵运过海峡,占领了塞维利亚。后来又持续不断运来大量摩尔士兵。
突然,塞维利亚大街上呼啦啦一片摩尔兵。当年基督教的所谓“光复运动”及圣费尔南多攻下摩尔人统治的塞维利亚,已是八百年前的事情。现在,佛朗哥起兵的一个诉求,也是说要恢复正在被左翼摧毁的西班牙基督教传统,可谓是现代版的“光复运动”吧。谁料想,八百年河东八百年河西,现代光复运动的战事,竟然由当年被赶走的摩尔兵充当主力。
或许是因为摩尔兵对杀戮和他们毫无干系的人特别下得了手,他们的凶残在西班牙内战中很有名。而他们的首领佛朗哥将军又是所谓的铁血类型。所以,只要是遇到曾经顽强抵抗、被强攻下来的城市,报复都非常残酷,几乎每一本历史书都会提到1936年8月14日在巴达霍斯(Badajoz)发生的惨案。摩尔兵把两千多个被俘的民兵、平民,有老有少,统统赶进斗牛场,用机枪屠杀。这是西班牙内战第一次大规模屠杀俘虏,此后,左右翼双方,都屡屡发生类似的事件,这是西班牙内战非常血腥的一面。
摩尔兵和他们杀害的民众
佛朗哥占领的塞维利亚、莫拉将军在北方占领的萨拉戈萨,这是战争一开始叛军得到的两大城市,其他城市都在共和政府手里。佛朗哥的两万摩尔军队从塞维利亚出发北上,在西面的葡萄牙边界附近和共和派激战。在占领这一带以后,佛朗哥的军队和莫拉的军队沿西面一线联结起来了。
佛朗哥的摩尔兵在内战开始后,一路北上,目标是直取首都马德里。整个西班牙内战,几乎可以称作是马德里保卫战,因为马德里是佛朗哥军队上岸之后要攻打的首要目标,也是整个内战最后攻陷的主要目标。把马德里打下来,内战也就宣布结束了。
从当年的选举分布图就可以看到,马德里是在右翼政治力量的包围中,照理,拔钉子是比较容易的。可是,在1936年9月进军马德里的路上,佛朗哥突然转道南面,放弃了取胜的最佳机会而去攻打托雷多。那时他的军队距离马德里已经只有五十公里了。
这样做在战略上毫无意义,托雷多并没有挡住攻打马德里的路,通向马德里的道路已经扫清。佛朗哥的军队转道,是要赶去给托雷多的一个要塞解围。
托雷多在西班牙内战的一千四百年前,是西班牙的西哥特人的首都。在内战前将近四百年时,失去了它的首都地位,让位于马德里。没想到在它层层叠叠的历史积淀上,还要因为内战,再添上一层。
1936年7月,内战初起,托雷多的军事长官摩斯卡尔多上校(Jose Moscardo)宣布加入叛军一方。共和派的军队就打入了托雷多。摩斯卡尔多和他的一千七百六十名追随者,退入托雷多边缘的要塞,西班牙人把这个要塞叫做“阿尔卡扎”,也就是阿拉伯人以前对要塞的称呼。
这个要塞就是托雷多这个城市的缩影。考古的人在这里一定很开心。在罗马人的废墟之上,是西哥特人的废墟,然后是摩尔人的废墟,在这一切上面,就是今天的这个阿尔卡扎。它保留了一个阿拉伯的名字,今天的建筑形制,也受到阿拉伯建筑的影响。
当我们站在城外的山坡上时,觉得阿尔卡扎的建筑很抢眼,简直是鹤立鸡群的感觉。它规规整整四方的外形,四周一圈的建筑立面,是浅红石白相间的墙面,加一溜儿瓦红的屋顶,四个角落是四个石砌的高高塔楼,上面是很素净的四坡灰色屋顶,上面再抽出节节收分的尖顶,剑一般直刺天空。可是它一点没有霸气,倒是透着很典雅的时代气质。
那个时候,阿尔卡扎当然已经不是要塞,而成了一所步兵学校。这些退入要塞的人们,后来被右翼称为“摩斯卡尔多和英雄的步兵士官生”。其实,里面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士官生。在这一千六百人中,有八百个民卫队员和他们的家属,有一些军官,还有原来托雷多城里的右翼人士和家属,其中还有二百一十一个孩子。
远处的城堡就是内战期间被围困的阿尔卡扎
摩斯卡尔多领着大家退进去,可是他却来不及把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带进去。
这座要塞是托雷多的制高点,整个山城收头就收在这里。直到今天,我们看着它,还是有固若金汤、难攻易守的感觉。当时,要塞内部有用作游泳池的池塘提供水源,还蓄藏着一些面粉,还有一些步兵学校的马和骡子。要塞被共和派的军队团团围住后,大炮开始轰鸣,里面有五百个妇女和大约五十个儿童,被围期间还有两个婴儿出生。
变成废墟之后,摩斯卡尔多等人依仗着弹药充足,还在坚持抵抗。最后,共和派先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仅来人谈判,还派出牧师给废墟中的新生儿施洗礼,但是,摩斯卡尔多拒绝投降。共和派于是换了一手硬的。
1936年7月23日,托雷多民兵电话通知摩斯卡尔多,说他们抓住了他的儿子路易(Luis),如果摩斯卡尔多不投降,他们就要杀了路易。
父子在电话里通话,儿子说:爸爸,他们说要枪毙我。摩斯卡尔多对儿子说的是:把灵魂交给上帝,为了西班牙,死得像个男子汉。最后,父子在电话里相互道别。投降的限期是十分钟。几天后,摩斯卡尔多儿子被共和派枪毙。
8月29日,要塞大部分的北墙被毁。9月8日,共和派军队再次要求摩斯卡尔多投降。他拒绝了。共和派军队再次动用猛烈炮火,硝烟散去,阿尔卡扎还站在那里。接着,共和派的军队开始在阿尔卡扎下面挖地道,并且向外界宣布,他们将在9月18日从阿尔卡扎的底下引爆,这一天就是摩斯卡尔多们的末日了。因此,世界各地的记者都来到这里,等着发布共和派最终攻陷托雷多的消息。里面的人能够听到挖掘的声音,却由于花岗岩石块地基的阻挡,无法阻止地道的开掘。他们能够做的事情,就是顺着挖掘的线路,疏散地道上方的人。填满炸药的地道在9月18日早上六点半引爆,几十公里外的马德里,都能够听到那声爆炸的巨响。共和派随着爆炸之后进攻,却仍然攻不下来。这种挖隧道用炸药的做法,是1864年美国南北战争中维克斯堡围城战时的翻版。那次没有成功,这次也没有成功。
摩斯卡尔多在这个易守难攻的城堡里守了十个星期,直到佛朗哥派兵来解围。
托雷多要塞的包围战
一个星期之后的9月25日,佛朗哥的军队接近托雷多。两天之后,共和派的军队尝试了又一次的地道爆炸和进攻,进攻再次失败。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当天傍晚,赶来解围的佛朗哥的军队,把阿尔卡扎解救出来。在这段时间里,里面有九十二个士兵死亡,所有的妇女儿童,包括那两个在围攻期间生下来的孩子,全部活了下来。
作为要塞的阿尔卡扎,差不多沦为一片废墟。我们看过内战之前的阿尔卡扎的照片,以及这七十天围城之后,被炸剩下的废墟的照片,再对照了我们旅行带回来的照片。我们看到的这个阿尔卡扎,是日后按照原样,重新修复出来的了。围城之后,剩下的不到一半了。
在内战之后,佛朗哥政权修复了阿尔卡扎,把这里变成一个宣扬右翼英雄主义的纪念地。里面的指挥中心变成了博物馆。这几乎是所有凡两军对阵的胜利方,都会做的事情。那是一个非常容易玩的政治把戏。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在一定的精神刺激下,他会做到自己的极限,他会在某种信仰信念之下,发挥到极致,或者在群体效应之下,放大自己,使得自己借助群体的势头,使得精神的亢奋提到平日难以想象的地步。这种状态可能是正面的,也可能是负面的,比如会在战场上杀俘虏。可见,英雄行为也常常是某种气氛烘托下的结果。
假如是两军对阵,不论在哪一方,都有绝地反击的英雄,出于求生的欲望、信仰的力量,或者是同僚的激励,等等。反观这样的英雄,人们看到的是某种精神和信念在超越一切地起作用,使得人不再是常态中的人。而信念本身,可以在某些人看来是“正确的”、“错误的”、“荒诞的”,甚至在很多年以后,看上去是可笑的。可是在当时,“它”却会改变了人们在瞬间的行为。因此,有时候一个大的事件出来,例如侵略战争之后,人们会发现,一座城市、一个国家,似乎遍地英雄。而社会回归常态之后,英雄们也回归本来面目。
长期以来,总有人将这样的事件作过度的政治转化。借对个人英雄行为的纪念,来证明自己一方的政治正确。殊不知对方也不乏英雄。人在瞬间如彗星般的焚毁,常常是生命的火柴撞上了黑暗的时代底板,它的悲剧性大于一切。
今天在托雷多的阿尔卡扎面前,有着一座内战纪念碑,它在纪念双方的死难者。在佛朗哥时代纪念英雄的摩斯卡尔多抵抗群体的时候,他们不会提到,在右翼军队前来解围之后,也有报复性的屠杀,他们甚至杀死了托雷多医院中来不及撤退的对方的伤员。内战本身是一场悲剧,对双方而言,不论胜负都是悲剧。我记得有人这样描述这场内战:它的每一颗炸弹,都是落在西班牙的土地上。今天的纪念碑,在白色浮雕的前面,是一座黑色的女子塑像,她高高地举起双手,交出手中的剑。
在托雷多,我们漫游在大街小巷。这个小小的、三面环水的山顶孤城,实在是太美了。把这里当作家乡的艾尔·格雷可(El Greco)画过《托雷多的风景和规划》。令人感叹的是,那四百多年前艾尔·格雷可看到的托雷多,居然和我们看到的那个,没有明显的差别。这个城市的法律规定,凡是新建筑,都必须按照十一世纪至十四世纪的式样建造。那窄窄的迷人的石板路,婉婉转转,手工艺小商店一家接一家。他们不是在应付旅人,他们是在认认真真地创作和生活。一把把中世纪式样的剑,是按照中世纪流传下来的工艺在做,一锤锤在火中敲打,哧哧地在水里淬火,耐心地慢慢渗碳,最后取出来,锃亮锃亮的,闪着中世纪的光。
我们在一家金银镶嵌的小店里待了很久,看着工匠如何把细如发丝的金线,镶嵌到盘子上预先刻好的凹槽里。非常精细的手工,小锤子当当当当地敲着,重不得也轻不得。我突然想起年轻时候让我感动的那篇高尔斯华绥的小说《品质》。我们旅行很少买纪念品,总是随手带回一大堆明信片。这次,看到我们的朋友买了一个极精美的金银镶嵌的花卉,就跟着也花了二十五欧元,买了小小一方西班牙的金纹章。椭圆的边框略有一点不“正”,透着手工味道。里面是一只顶着有十字架金色冠冕的双头老鹰。在老鹰的正中,只有八分之一小指甲盖大的金丝盾形章,还规规整整划分四块,分别有四个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的古老纹饰。
我被这样的小街牵引,一个人不知不觉走得很远。回过头来,找不到同伴。我来到主教堂面前,那里收着很贵的门票。我不知道同伴们在哪里,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就比比画画地对看教堂的人说,我找我的“阿米哥”。阿米哥是朋友的意思,那是我仅有的几个西班牙词,他笑笑,竟把我放进去了。我匆匆找了一圈出来,和看门人打了个招呼,他还是友好地笑笑。很快,找到同伴们,我们买了票进去,再次遇到看门人,赶紧再和他打个招呼,他像老朋友一样,朝我眨了眨眼睛。回头一看,那扇大门,真是漂亮极了。
托雷多的主教堂里有大量的名画收藏,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埃尔·格雷科的画。
埃尔·格雷科不仅不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追根溯源还算不上是西班牙人,他出生在希腊的一个小岛上。他在意大利学习绘画的时候改了现在的名字,在意大利语中,就是“希腊人”的意思。在来托雷多之前,他在威尼斯著名的提香画室,学习工作过整整六年,在1577年才来到托雷多。可是此后的三十七年里,他几乎一直在这里画着他的宗教画,直到1614年在这里去世。在托雷多还有埃尔·格雷科的故居博物馆。
埃尔·格雷科的画,是你看一眼就不会忘记的那种。因为,那里有太多他自己的特殊感受在其中。住在马德里的朋友对我们说,他经常去精神病院画速写。我相信,所有的人在某个程度上,精神都是处于一种特殊状态的。只是一些人在瞬间失控之后,他还能够找回自己,而有些人却是久久迷失,迷途难归。有很多人,他们的精神状态,使他们执著在某一个感应点上,他们的内心需要他们停留在那里。旁人感觉他们承担着难以理解的痛苦和损失,而对于他们来说,获得的是一种他人无可想象的精神收获、安慰,甚至是特殊的愉悦。那些持某种分寸之外执著的人,不论追求的是什么,眼睛里都会有埃尔·格雷科笔下的光芒。
埃尔·格雷科的色调是偏冷的,人物被他微微地“拔”了一下,有点长,有点变形。这点变形对他们的脸部表情特别重要。埃尔·格雷科在探索人的精神。他用他的画在颠覆所谓病态和非病态之间的差别。埃尔·格雷科在病态中看到人的执著,在执著中看到人的病态。有时候,在某一个氛围中,人们相互切断沟通的线索,相互在对方眼中看到异常。人的个体是如此,群体也是如此。在一个疯狂年代,判断一个人的归属,全看眼神。
回看埃尔·格雷科的《托雷多风景和规划》,他笔下的托雷多上空,不祥的乌云密布,不知道是不是正在预示着未来的战乱。
托雷多的孤堡抵抗和解围的故事,也通过右翼阵营迅速传遍全国。佛朗哥本人正是这个托雷多士官学校毕业的,因此,他下令军队弃马德里而为他的母校托雷多要塞解围,这样的故事在右翼一方的民众看来,有着很浓的人情味,这为他在军队里广泛赢得人心和声誉。
佛朗哥的军队转向托雷多为摩斯卡尔多解围,使马德里争取到更多时间。佛朗哥失去了攻入马德里的最佳时机。有些专家认为,假如不是托雷多,说不定佛朗哥能够一举攻下马德里,内战也就打不了三年了。1936年的成功“保卫马德里”,成为共和派在内战初期最鼓舞人心的胜利。从此,绵绵三年,马德里,成为共和派坚持下去的一个最大标志。
9月为托雷多解围后,马德里在10月底就被佛朗哥的军队包围了。从11月6日开始,马德里已经不再是真正的首都,左翼的共和政府决定离开。他们把马德里的权力交给一个国防委员会,政府就撤走了,转移到了东海岸瓦伦西亚(Valencia),后来又往北转移到巴塞罗那。
欢呼胜利(卡帕摄)
西班牙的政治和地区自治独立再次搅在一起。就在这段内战刚刚开始的日子里,在北部边境,莫拉将军于1936年9月4日达到法国边境线的西班牙城市伊龙(Irun),法国立即关闭了相对的边境口岸。西北最著名城市基督教圣地圣塞巴斯蒂安(San Sebastian)投降。西班牙北部主要是巴斯克地区,一直在要求独立。内战一起,他们乘着战乱,宣布巴斯克自治政府成立。
而右翼的一个重要诉求是“统一的西班牙”。因此,尽管巴斯克地区在宗教上也是天主教,却因为左翼更宽容他们的独立诉求,因而几乎都倾向内战的左翼一边。和右翼的军队打得不亦乐乎。
我想,佛朗哥一定没有想到,中途绕个弯给托雷多解围,可能会给战局带来本质的扭转。假如他知道这一拐会影响立即打下马德里,根据佛朗哥的个人特质,大概不会因为“情义”而贻误他心中的挽救西班牙于危亡的大业。他会向摩斯卡尔多和困在阿尔卡扎里的人们,说出摩斯卡尔多对儿子说过的同样的话。
短短一段时间,马德里形状大变。从1561年开始,到内战的时候,马德里已经当了将近四百年的西班牙的首都。它的都市面貌,和我们现在看到的马德里,已经没有本质的差别,就是说,它已经是现代化之后的首都城市。可是就在内战之后短短的时间里,马德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马德里民众,也在他们的信仰支持下,表现出和托雷多的摩斯卡尔多们一样的誓死抵抗的决心。
一名美国记者描述道:“十天之内马德里就发生了变化。浮华的建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临时建筑的防御工事!街道被拆毁,花岗岩被用于建造横跨在街道上和高大建筑物前的防御性围墙。大街的路面被掘起以阻挡坦克。”站在今天的马德里街头,很难想象当时的情景。
这样的变化不是阻挡佛朗哥立即进入马德里的关键,马德里没有什么像样的军队。民众虽然热情高涨,却远没有右翼地区民众的团结,他们是四分五裂的,几乎从一开始就自相残杀。这个时候,需要一个精神上的整合,需要有一个除了打佛朗哥,没有什么别的心思的力量。这样一个力量,就在佛朗哥的军队绕到托雷多去的时候出现了。那就是“国际纵队”。
马德里街垒前的共和派女战士(卡帕摄)
此时,“二战”还没有开始,欧洲上空却战云密布。纳粹德国和畸变后的法西斯,给全人类带来的威胁,已经可以清楚地被感受到。当时的世界局势,也不是今天在纪念着战胜法西斯六十周年的时候,人们简单地划分的法西斯阵营和反法西斯的民主阵营两大块。
而西班牙的左翼和右翼之争,有它特殊复杂的“西班牙情况”,更不是人们想象的民主制和法西斯的决战。
就算是万分简单地去划分,至少也要划出三大块来。以苏联为代表的那一块,无论如何可以说是别树一帜。要把苏联归到当时的“民主阵营”,实在是一个天大玩笑。这也是“二战”之后,纳粹法西斯一块消失之后,世界阵营马上又划分为两大块的原因。而在西班牙战场上,国际势力立即进入,主要是德意和苏联,也就是国际势力中的极左和极右。类似美国这样的国家,正是极左极右之外的第三块,他们对西班牙内战的哪一边都没有兴趣。
西班牙人今天回想起来,其实很惨。世界各地的人,在他们小小的国土上,进行国际势力和意识形态的战争对决,而每一颗炸弹,都是掉在西班牙的土地上。
战争一开始,马德里政府马上向苏联要求支援。斯大林还在考虑和纳粹德国可能的交易,比如说,瓜分波兰之类。另一方面,斯大林正在自己国家内部,进行政治大清洗。在这些方面,极左和极右呈现非常类似的面貌。如一个怪圈,从一个点向两极走,最终碰到一起。由于这样的原因,斯大林并不想出兵,在西班牙卷入太深。可是,在没有什么损失的情况下,斯大林的苏联和他所控制的第三国际,出于在意识形态上的一致,当然愿意支持西班牙的“共和派”。不仅没有损失,还可以大大地赚一笔。斯大林的援助,是通过欧洲其他国家贸易办事处的方式,以第三国贸易的形式,向西班牙政府出售苏联武器,要求是:全部用黄金支付。在西班牙内战中,共和政府方的一个最大优势,就是西班牙作为一个国家,积攒的全部黄金都在他们手里。
西班牙内战的黄金故事,最令人难以置信。在内战开始的时候,西班牙是世界上第六大的黄金储备国。战争开始时,西班牙共和政府的财政部长是社会党的内格林。内格林在社会党内是接替“西班牙的列宁”卡巴耶罗的著名领袖。内格林本人是个万贯家产的富家子弟,在内战前,他的家族给马德里的大学捐了很多钱。根据今天看到的回忆,似乎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质疑内格林的人品。他自己是个从了政的医生,是当时西班牙屈指可数的最出色医生之一。他对国家可谓忠心耿耿。当时,西班牙共和政府向国外购买武器装备是用黄金支付。战争初期,内格林接任总理。由他决定,西班牙国家银行中一半以上的黄金储备,在1936年10月22日至25日之间,由四艘苏联军舰护航,秘密运入了苏联的敖德萨港。一方面出于购买武器的方便,一方面有战乱期间委托代为保管的意思。这个时候,西班牙的共和派还没有见到一辆苏联生产的坦克或一架苏联飞机。
还有一小部分的西班牙银行黄金,存到了法国,在西班牙内战后,法国人还给了作为新政权的佛朗哥政权。而大部分的西班牙黄金,都通过内格林的手运到了苏联。这些黄金从此消失了,只剩下内格林手上的一张俄国人给的收据。
运到苏联的黄金,全部是一看就能辨别的金币。不久,苏联人就通知西班牙的共和政府,他们已经把这些金币熔成金条,居然还通知西班牙共和政府说,为此扣除了一笔熔化、制作金条的“手续费”。在这个时候,内格林可能也察觉事情有点不对,可是他和西班牙共和政府,已经没有任何挽救的办法了。
在西班牙内战开始的时候,内格林说,当时的西班牙国库有十亿美元的黄金和白银。我们看了各种资料,其中对送到苏联的黄金到底有多少,说法不同。有一点是肯定的,超过了一半的黄金储备,被送到了苏联。西班牙内战结束以后,西班牙共产党的领袖们,如著名女鼓动家“热情之花”、后来的总书记卡利约等都流亡苏联,而社会党人大多去了法国。这位内格林博士是社会党人,他去了法国。内格林博士是个明白人,他自己并不是一个腐败的人,更不是一个卖国的人。在这一事件中,应该是共和国在做出决定。内格林是财政部长接任总理的,是个决策参与者和执行者。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有任何个人私利在里面。可是内格林很清楚,西班牙的黄金,是通过他的手送出去的。
1954年,内格林在接受美国记者采访的时候说,他认为,苏联政府应该把西班牙委托代为保管的黄金,算出账来,把剩余的黄金还给西班牙政府。可是,谁来给你算这笔账,怎么算,又怎么算得清呢?两年之后,内格林博士去世。临终之时,有几个人在场,其中包括他的女儿。他的女儿后来说,内格林临终嘱咐,苏联人交给西班牙共和政府的黄金收据,存在巴黎的一个保险柜里。在有机会的时候,这份收据要交还给西班牙政府,交给佛朗哥。没有人知道,是否有人执行了这个遗嘱。
退一步说,哪怕是收据到了佛朗哥手里,他也没有办法。直到佛朗哥死去,西班牙和苏联一直没有建立外交关系。即便是有外交关系,又能怎么样?当时的苏联高级官员亚历山大·奥罗夫是运送西班牙黄金的亲历者,他在逃亡美国之后写出回忆说,当西班牙黄金到达苏联的时候,斯大林就说了这样一句话:“西班牙人再也休想看到他们的黄金,就像他们看不到自己的耳朵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