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我的人生信仰——序跋集 华文,还是汉语——香港版小说集《遥远的温泉》序
如果说做一个作家应该有一点野心,那么我的野心就是,不只是在时势驱使下使用了一种非母语的语言,同时还希望对这种语言的丰富与表达空间的扩展有一点自己的小小贡献。
很高兴自己的小说能入选这套丛书,不因为别的,只因为喜欢华文小说这么一种说法。
我知道在大多数人那里,华文无非是中文或汉语的另一种表述,但凡在着意使用华文这个概念的地方,这些不同的说法间,我想还是有着微妙的区别。在我的体会中,使用中文或汉语概念更多是在大陆,而当言说的范围包含了港台地区,包含了东南亚,包含了欧美等处用中文书写的时候,通常的表述就成了华文。由此看来,华文这一概念较之于中文或汉语好像又有着更宽广的涵盖,即承认同一个语言在不同文化和意识形态背景下具有差异性的表达。华文的意义是从汉语这个概念中溢出的,指认了一种古老语言的一些新的可能性,指认了这种语言对另外一些文化和语言影响的包容与接纳。
我不是语言学家,没有对这个概念的产生做过追根溯源的工作,只是越发频繁地接触到这个概念时因为喜欢而生出这样的感受。并且推测,华文这个概念是基于华族这样一个概念的出现而出现。更推测,所以有华族这个概念的产生,是因为越来越多的中国人以各种方式散布到世界各个角落时,在国内只以汉族或某族来区分人群的方式已经不太合适了。于是就出现一个大于汉族这个概念的华族概念,用来指称所有的中国人。那么华文就成了所有来自中国的人的共同母语。当一个国家走向强大,其语言势必就会成为有越来越多异族人加入使用、加入建设的公共语言。
好些年前,我就曾写过一篇文章《汉语:多元共建的公共空间》,其中所指称的语言现实当然与前述华文概念所指称的语言现实有些区别,但在汉语扩张,并在这种扩张中得到丰富这一层意义上,则是一致的。我在那篇文章中主要是说,当中华人民共和国统一了整个大陆中国,打破了境内少数民族地区政治与文化上的封闭与禁锢,当汉语普通话成为官方语言,借国家机器的强力在所有族群中推行时,一种统一的语言对不同文化的整合就以史无前例的规模与力度展开了,结果自然是越来越多的非汉族人来使用这种语言,同时建设这种语言。
很多时候,这种现象被描述成“汉化”。在中国之外的一些人看来,这像是一种文化阴谋。在中国的很多汉族人看来,这又是一种引以为豪的文化胜利。但在事实上,情形可能不是如此简单。
持“文化阴谋论”者视而不见的是早已在他们自己的国度中发生的语言现实,一些强势的语言变成了国际化的,而很多弱势的语言的地盘却日渐缩小。
而对中国的汉人来说,以为别族人使用了我族语言即是同化与归附的想法未免过于自大与天真了。当今之世,某族语言与某族文化内涵高度一致的情形已经有很大变化。越是强势的语言越是内容芜杂,越是包含着互相补充或互相冲突的文化感受与不同的价值观。语言自然是通向某种文化的门径,同时也越来越是通向整个人类共同感受与经验的宽阔的门户。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作为一个不用母语写作的非汉族人,我天然地更亲近华文这个概念。以为这个概念更包容,更接近当下的语言现实。当然,也许所有这些都是我个人的揣测,但我想这至少表达了我的一种希望。那就是,当一种语言随着时代大潮发生巨大变化时,我们应该注意到这样的语言现实。注意到非汉语的人们加入汉语的写作中来,并非仅仅是同化那么简单。因为他们也给这种语言表达带来了一些新的东西,丰富了这种语言,扩展了这种语言。这种语言现象,其实早就有人注意到了,比如,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论及纳兰容若的词作时,就注意到了异族人使用汉语,会给这种语言带来新的感受与新的表达。追溯更久远一些,早在佛经翻译的时代,汉语就曾被改造,被丰富,带来的结果是这种语言表达能力的扩展。新文化运动时期的白话文运动,如果只理解为从文言向更接近口语的转变,而不考虑大量翻译引进的外国各种思想,各种学科的内容与演绎方式对汉语能力的扩张,我们将很难解释今天的白话文会是这种模样。
今天,随着国家文化在国境内部的强力整合,也随着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散布到全球,汉语本身正发生着许多前所未有的变化。变化之一,就是汉语越来越多地被叫做华文。以上就是我非常乐意为这套丛书编辑一本自己的小说集的最大的动因。如果说做一个作家应该有一点野心,那么我的野心就是,不只是在时势驱使下使用了一种非母语的语言,同时还希望对这种语言的丰富与表达空间的扩展有一点自己的小小贡献。
当然,也许使用华文这个概念时人们并没有那么多的想法,那么,我的臆想或推测也表达了对文化包容性的一种美好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