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不止一副面孔——演讲集 不同的现实,共同的将来——《空山·达瑟与达戈》获《芳草》“女评委”大奖答谢词
异国的情景固然使人陶醉,最终,这些印象会宿命般成为与本国现实的一种比照,激起我思考这种现实、表达这种现实的强烈欲望。而思考与表达,唯一的目的,就是传递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社会成功转型。
……时间的消逝不是分分秒秒,而是一段段路、一棵棵树。一个个中央总是竖立着教堂尖顶的村庄。它们扑面而来,很有节奏地滑过眼前,落入后面那消逝时间和记忆所构成的双重的深潭。
地,收割后翻耕了松弛下来的地,休耕中依然沉睡的地。
树,橡树,栗子树,杨树,白桦树,杉树,苹果树,柏树,或者稀疏地站立在原野,或者密集地簇拥在浅丘与河岸。能结果的树都果实累累,树叶还很茂密,盛夏里那种浩大蓬勃的声势巳然不在了。没有委顿,但巳经在飘零的边缘,这个时候,树会沉思。沉思的树会有一种庄重的、收敛的美。在一个夏天骄阳下的喧哗后,却在秋风中陷,于了沉寂。
从春天到夏天,树叶的使命就是尽量地从一个小小的芽苞开始,伸张,伸张,像无数只手举向天空,要空气,要阳光,要风,要雨。现在,一个周期的使命快要结束了。树叶们都慢了下来,停了下来。那些什么都想抓住的叶子的各种形状的边缘开始卷曲,开始露出树表示疲惫的黄色与褐色,或者是像有墨停在里面的绿色。在开始变得浅淡的秋阳下,它们还要停留在枝头一段时间。半个月,一个月,或者就在今天,就在此刻,因为我们乘坐的火车经过时这一阵风,一片树叶就飘离枝头,旋转而下了。
叶落在地上。
秋收之后的大地也显得懒洋洋的。秋天,大地要休息了。
这是在自己的国度很难看到的情形,中国的大地因为那过重的负载从来不得休息。我很高兴地看到开始休养自身的大地。我的身心也随之松弛下来。
这是去年我在法国乡村旅行时,写下的一段笔记。看起来很优雅闲适,藏在背后的,其实是一种很疼痛的感觉,因为总要想起自己国度的大地,大地上的人,总是因为“那过重的负载而不得休息”。
现实与现实之间巨大的差异,总是一种巨大的剌激。
此次法兰西之行,是去签署《空山》第一卷的法文与德文版合同。那时,第三卷《达瑟与达戈》刚刚写完。而在2003年5月,在美国中西部乡村旅行时,正是差不同多样的情形吸引了我,也刺激了我。异国的情景固然使人陶醉,最终,这些印象会宿命般成为与本国现实的一种比照,激起我思考这种现实、表达这种现实的强烈欲望。而思考与表达,唯一的目的,就是表达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社会成功转型。虽然历史的进步需要我们承担一些必需的代价,虽然历史的进步必定要让我们经受苦难的洗礼,但我还是强烈认为:不是所有痛苦我们都必须承担,如果我们承担了,那承担的代价至少不应该被忽略不计。当时,我就想到,美国中西部那些看起来安详富足的乡村,它的人民也曾经历了许多的苦难,我就想起斯坦培克表现这种残酷现实的伟大作品《愤怒的葡萄》。就在那次漫长的旅程中,正像《空山》第三卷刚开始所写的那样,我打开电脑书写中国的乡村。眼前是异国的风情,脑海里却翻腾着故乡的情事。穿过印第安纳,后来,又从华盛顿南下弗吉尼亚。翻译谢里跟我经过了一个个村庄,一座座牧场。谢里是研究《抱朴子》的汉学家,我很少满足他探讨中国古代哲学的愿望,我常常沉默,或者常对比中国的乡村与美国的乡村。
历史车轮已经带着我们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纪,也许这个时间单元的转换,也提醒我们,该对我们刚刚走过来的那个世纪有所反思了。20世纪,我们的国家获得了新生,而叙写新生,往往与新生本身一样,涩重而艰难。
我想,我的小说的重点不在挽歌的惆怅,而是新生的艰难。多年来,我一直想替一个古老的村庄写一部走向新生的历史,这是旧制度被推翻后,一个藏族人村落的当代史。在川西北高原的岷江上游,大渡河上游那些群山的皱褶里,在藏族大家庭中那个叫嘉绒的部族中,星散着许多这样的村庄。但我迟迟没有动笔。原因是,我一直没有为这样的小说想出一个合适的从头到尾贯穿的写法,肯定会在呈现一些东西的同时,遗落了另外一些东西。我一直在像等待天启一样,等待一种新的写法。后来我终于明白,这样一种既能保持一部小说结构(故事)的完整性,又能最大限度包容这个村落值得一说的人物与事件的小说形式,可能是不存在的。所以,只好退后一步,采用拼贴的方式,小说的重要部分的几个故事相当于几部中篇,写值得一说的人与事,都可以单独去看,看上去都可以独立成篇。但拼贴起来的时候,会构成一幅相对丰富与全面的当代藏区乡村图景。
《达瑟与达戈》正是《空山》这幅拼贴画中一个重要的部分。它的顺利发表,与发表出来后得到的好评与眼下这个“女评委”大奖,对我后续的创作,正是一个巨大的鼓舞。虽然我始终认为,作家不应该为奖项而写作,但写作之后,得到种种奖掖,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因为即使在一座空山中,无论怎样竭力地呼喊,巨大的山壁也不会对喑哑的嗓子给予回应。反之,那些山壁会有美妙的回声,能把一个孤独的声音放大,放大,使之传播到更远的地方。有时,那些互相响应、互相激荡的声音甚至会惊醒沉寂的蓝色群山。
所以,我要感谢这个奖项,不是为了自得于已经完成的作品,而是为了作品中的现实得到的尊重与理解,是为了更好地走在去往将来的路上。如果我们说全世界话题还过于宏大,那么至少对整个中国来说,无论是某一个人,某个民族,某一阶层,虽然现今所处的现实还有种种的分别与区隔,但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我们却不可能拥有不同的将来,我们所有人,都只有一个共同的将来。如果将来也是不同的,有区别的,那结果就非常糟糕,是非常简单与严酷的字眼:那就是灾难以至于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