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辑 书林风景 遇见诚实,所以惊喜
田军曾经给俏江南34家门店做室内设计,现在他把图照汇编成叁拾肆》一书,嘱我写序。我这个设计盲之所以敢斗胆从命,首先因为他和张兰都是我的老朋友,和两位老朋友以这个特别的方式欢聚是一件有趣的事。同时,田军对哲学、美学、艺术问题有广泛的兴趣,我很乐意通过解读本书的文字部分来揣摩一下设计师的心灵奥秘。
给人们心目中的高档餐厅做设计,最绕不开的是时尚。可是,我发现,田军对时尚似乎相当不屑。他直言:时尚、潮流、前卫是“最不值得信任的”,因为它们“转眼即逝,翻脸不认人”。我本人把时尚定义为物质浪漫,物质浪漫未必不好,但倘若没有精神内涵,浪漫就成了低俗,仅流于表面的华丽和热闹。田军说:华丽是因为害怕平庸,热闹是因为恐惧荒凉。说得对,如果资质本不平庸,心灵本不荒凉,则何惧之有?所以,关键还在有没有底气。没有底气的设计师,生怕自己不时尚,于是刻意经营表面的华丽和热闹,用田军的话说,他们只是在和这个平庸的时代调情罢了。我要补充说,有底气的设计师,就是这个平庸的时代里依然寻求真爱的人。
在田军的审美思考中,始终贯穿着关于生活价值的哲学思考。今日时尚场所最讲究舒适,他激烈地抨击那种把舒适感作为终极目标的设计师,说他们的这种审美引导特别可耻,是在用没有灵魂的精致环境强制人们,使人变得脆弱、矫情、丧失自我。有一首诗写得非常好,我忍不住要全文抄录:
曾经把珍宝视为华丽,原来真正的华丽,是水泥森林中飞舞的蝴蝶。
曾经把华丽视为奢侈,原来真正的奢侈,是冰天雪地里点燃的篝火。
曾经把奢侈视为高贵,原来真正的高贵,是朝圣路上笃信的微笑。
这首诗生动地揭示了物质浪漫和精神浪漫的区别。
田军引梭罗的名言:“一个人若生活得诚恳,他一定是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真正的艺术家必定与当下的世俗保持距离,他的故乡在别处,那是一片永恒的精神国土。其实这片国土就在艺术家的心中,是他对生命真谛的领悟,从而使他的创作有了一个“内求的方向”。田军如此定义设计:“设计犹如舞台,通过这个舞台,寻求每个人生命中戏剧性的真实和不真实的存在,探讨短暂和寂寞的生命过程。”我很欣赏这个定义。好的艺术,包括好的设计,内核一定是哲学性的,是对生命之现象和本质的探究。有了这个“内求的方向”,艺术上的诸多难题就不再令人困扰了。
比如形式与内容。对于艺术来说,形式至关重要,贝尔因此把视觉艺术界定为“有意味的形式”。然而,形式要有意味,不能只在形式上做文章,有意味是“内求的方向”在形式上的自然呈现。所以,在设计一个作品时,田军总是把所要表达的某个生命主题渗透到这个作品中去,而决不刻意营造某种具体入微的形式感。他崇尚节制,但也不是极简主义那种形式上的节制——在他看来,那还是太在形式上做文章了——而是他称之为禁欲主义的精神上的节制,就是“把和你的生活没关系、只是附庸在他人价值观上的欲望去除掉”,“把世俗中多余的热情、兴奋挤压出去”,“防止过于渲染,过于煽情,过于人文,过于膨胀”。如此得到的节制,给人的感觉是真实、干净、自信,既不哗众取宠,也不故弄玄虚,诚如他所说,是“最具力量的设计语式”。
又比如西方文化和中国传统。这个世纪难题笼罩在现代中国几乎一切文化领域上面,设计也不例外。常见的情形是在西化和复古之间挣扎和跳跃,或者是两者的机械拼凑。田军则以平常心待之,在他看来,中西之间不是一种文化压倒另一种文化、一种情怀改变另一种情怀的关系,二者没有前后高低之分,只需要创造机会让它们自然而然地相遇,在相互干预的基础上从容共生。在最后产生的作品中,二者的界限是模糊的,说不清什么是中国的,什么是西方的。对极了,只要是好作品,管它是中国的还是西方的。有了这种平常心,我们会发现,让人百般纠结的中西之辨原来是一个伪问题。
最后,我要从本书文字中挑出两个词来概括田军的美学。艺术品最佳的接受效果是什么?田军的回答是:惊异。他说:好的空间真正触动我们的,是置身于其中的惊喜感、诧异感。其实不只好的空间设计如此,一切好的艺术品都如此。这是发现了人性的新的可能性的感觉,这种可能性是前所未知的,所以我们诧异,这种可能性本来又是属于人性的,只是好像久违了,所以我们惊喜。当代艺术家最应该具备的品质是什么?田军的回答是:诚实。他一再表示:在这个消费主义时代,在华丽而虚妄的噪音中,艺术家一定要发出自己诚实的声音。然而,诚实谈何容易,精神富有者才有诚实的本钱和勇气,所以田军如是说:每个空间都在等待惊喜,但最期待的等待是——诚实。而当我们遇见了这珍贵的诚实,我们也就感受到了最大的惊喜。
201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