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 书生之见 知识分子何为?——《知识分子与中国社会》序
癸巳年端午,以纪念屈原为契机,围绕中国知识分子话题,腾讯文化采访了十余位学者和作家,各抒己见,结集成本书。
近现代以来,屈原身上有两个标签,一是爱国主义志士,二是浪漫主义诗人。对于这两个标签,论者见仁见智。屈原实际的作为,有两点是清楚的。第一,他是楚国贵族和高官,人品高洁,遭谗流放,秦灭楚后忧愤自尽。第二,其作品极具楚人特色,想象瑰丽,情思飘逸,文字恣肆汪洋。屈原与两位大哲是同时代人,孟子和庄子比他年纪大,在世年份有重合,这三人都不曾谈及彼此,但足以引人遐思。我们或许可以说,在屈原身上,既有邹人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道德担当,又有同为楚人的庄子“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的逍遥情怀。在思想派别上,屈原与儒道不相干,然而在不太严格的意义上,我们仍可把他视为儒道互补传统的一个开端,从而用作讨论中国知识分子话题的切入点。
儒道互补是中国士阶层的长久传统。在好的意义上,士阶层中的优秀分子秉持了儒家忧天下、哀民生的社会责任心,也涵养了道家亲自然、轻功利的超脱情怀。在坏的意义上,士阶层中的平庸之辈以儒家为做官的敲门砖,以道家为归隐的安慰剂。不论是何种情形,中国士人的内心都是纠结的。在皇权至上的专制体制下,即使是优秀分子,其社会责任心也被限制在忠君意识的范围内,其超脱情怀也往往成为仕途失意的自我安慰。因此,直到清灭亡,具有独立地位和品格的严格意义上的知识分子群体在中国并未形成。
应该说,中国独立知识分子阶层是在进入近代以后逐渐形成的,是推翻帝制和西风东渐两大因素作用下的产物。其最早的成员,基本上由士阶层中的优秀分子脱胎而来。因为获得了普世价值的视野,他们的社会责任心得以摆脱忠君意识的束缚,并由民族救亡向文明立国的方向提升,他们的超脱情怀也减弱了自我安慰的色彩,增添了超越性追求的意味。可惜这个过程在1949年中断了,在持续近三十年的被改造中,中国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独立群体事实上不复存在。
所以,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知识分子实际上面临一个接续民国传统、重塑独立品格的任务。三十多年来,在新时期的社会舞台上,我们已经看到新一代知识分子活跃的身影,这些活跃的知识分子被称作公共知识分子。在采访中,讨论就集中在对公共知识分子角色的定位上,问题的核心是知识分子在关注公共事务时如何坚持独立的立场,真正发挥知识分子之为知识分子的作用。
作为社会最敏感的成员,乃至作为社会的良知,知识分子关注社会是题中应有之义。当然,关注的方式是可以不同的,对公共事务发声仅是方式之一,是一种直接的方式。在事关国家前途、民族命运、民众苦难的重大问题上,在涉及人权、尊严、公平、正义等普世价值的原则问题上,知识分子理应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个声音应该是理性的,清醒的,有充分说服力的,可以声情并茂,但不可以情绪化。这是与新媒体上众声喧哗的区别之所在。
事实上,知识分子面向公众发声,包括公共写作、公开演讲、媒体访谈等,是一个极严肃而有难度的工作。要做好这个工作,既要对公共领域的问题有切实的了解和深入的思考,也要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有相当的底蕴,并且善于把专业知识转换成深入浅出的语言。唯有如此,才成其为一个学有专攻的知识分子的既内行又能让外行听懂的发声。否则的话,你就可能只是在说一些老生常谈。同时,因为你活跃在公共舞台上,公众就理所当然地要听其言观其行,你必须言行一致,在道德上自律。所以,做一个公共知识分子,意味着社会对你、你也对自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除了直接的方式,关注社会还可以是间接的方式。无论如何,在知识分子群体中,公共知识分子只占一小部分,多数人不是公共舞台上的活跃人物。不管是因为志向还是性格,有的人宁愿在某个领域里默默耕耘,我们应该尊重他们的选择。当然,对于社会大问题、大趋势仍须有自己的立场,但这个立场未必用公开发声的方式来表达。一个人在所从事的理论研究或文学创作中,必定会体现出自己的精神境界和价值取向。一个潜心于基础理论或重大理论问题研究的学者,他在理论上的建树也许会比公开发声对社会发生更加深远的影响。即使一个醉心于内心体验之奇妙和文字之美的诗人,他也是在为人类精神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做出贡献。
真正说到底,知识分子何为?他是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让这个社会变得更美好,而他的基本方式是让人变得更美好,他改变的是人的思想和心灵。无论公开发声,还是用著作和作品说话,他要做的都是这件事。质言之,知识分子的职责是守护人类的基本精神价值,努力使社会朝健康的方向发展。
让我们回到屈原。如果我们把屈原用作剖析中国知识分子基因的标本,要反省的也许是儒道传统的缺点。无论儒家以忠君为内核的爱国主义,还是道家靠逍遥求解脱的浪漫主义,都是知识分子独立品格的反面。今天的中国知识分子,既要有人类文明的眼光,又要有现实人生的关切,从而在转型时期真正发挥独立的作用。
201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