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阅读季节 苏轼《超然台记》荐语和批注

荐语

不论做人,还是作文,我最看重的是真性情。在中国古典作家中,庄子是真性情的鼻祖。中古以降,把真性情发挥得最为淋漓尽致的,非苏轼莫属。苏轼是一个旷世奇才,他兼有赤子的率真,诗人的敏感,英雄的豪迈,智者的幽默,哲人的超然,这些品质荟集于他一身,真是造化的奇迹,中国文学的大幸。然而,从世俗的眼光看,他的一生可谓不幸,充满坎坷和苦难。在他的时代,读书人的唯一出路是做官,而他的率真使他在官场上到处碰壁,连遭贬谪。若问他是靠什么在人生困境中始终保持真性情,我们在本文中或许可以找到答案。真性情之人,不但有诗人的心灵,热爱人生,富于生活情趣,还必须有哲人的胸怀,彻悟人生,能够超然物外。倘若没有后者,人就会受外部事物和外在遭遇的支配,患得患失,生活情趣便荡然无存了。超然未必是消极的出世,反而可以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你和你的人生保持一个距离,结果是更能欣赏人生的妙趣。

正文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餔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批注1:物有无可观,取决于观物之人的心灵品质。心灵贫乏之辈,眼中的世界也必然贫乏。苏轼《记承天寺夜游》云:“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那些只知功利的忙人是看不见明月和竹柏的美的。唯有在心灵丰富的人眼中,世界才会呈现其丰富的美。

夫所为求褔而辞祸者,以褔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褔。夫求祸而辞褔,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批注2:看世界的眼光有两种。一是出于物欲、占有欲,其实质是“游于物之内”,被物控制,结果是痛苦。这与古希腊哲人伊壁鸠鲁所见略同:无穷尽的物欲是痛苦的根源。二是审美,其实质是“游于物之外”,这与德国近代大哲康德所见略同:美感是排除了物欲的快感。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余之拙也。

批注3:从富庶的杭州调任穷僻的密州,生活条件不可同日而语,人们都认为苏轼会不快乐,可是一年后,他不但胖了,而且白发也变黑了,原因是此地民风淳朴,与官民相处愉快,且远离政治斗争的漩涡,这样的生活更适合他的性情。可见超然的心态还有利于健康,正确的人生态度可以养生。

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卢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余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本文应光明日报出版社之约而写,收在《中国好文章》一书中)

201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