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觉醒之力 什么是幸福?——威廉·施密德《幸福》中译本序
幸福似乎是一个人人都想要但没有人能说清的东西,即使哲学家们对之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倒并不奇怪,因为在日常语言中,这个词通常用来表达一种强烈的对生活满意的感觉,或者换一个实质上相同的说法,用来描述生活的一种特别令人满意的状态。可是,究竟怎样的生活令人满意,倘若追究下去,就涉及了几乎整个人生哲学。这正是从理论上阐明幸福问题的困难之所在。
威廉·施密德的这本书,译成汉语不足两万字,短小的篇幅里,却把这个复杂的问题阐述得条理清晰,颇具说服力。
作者没有纠缠于哲学史上的各种幸福理论,而是从对于幸福的通俗理解入手。其一是好运。德语中泛指幸福的词Glück,原初的含义就是运气。汉语与之相似,“幸”是幸运、运气,“福”是福佑、福气,皆指非人力所能支配的好运。运气显然具有偶然性,可遇而不可求。进而言之,偶然的好运能否有助于幸福,取决于一个人的素质,在素质差的人身上,时间可能最终证明一次好运竟是厄运。
其二是快乐。通常所理解的快乐,是与痛苦相对立的,是要排除痛苦的。在这样肤浅的理解中,快乐几乎可以归结为“脑中的化学物质对劲”,即一种生理心理状态。这种快乐不可能持久,持久的结果必然是厌倦,甚至是乐极生悲。把这种快乐作为幸福来追求,还会使人不能承受人生中必有的痛苦,更不用说从挫折和苦难中获取精神价值了。
从上述分析可知,一种站得住脚的幸福观,应该是不依赖于运气的,也应该是能够肯定痛苦的价值的。作者由此引出“充实”这个概念。充实,就是接受人生根本上的矛盾性,立足于感受真实的、完整的人生,如此产生的幸福感必是深刻而持久的。作者认为,这才是哲学本来涵义上的幸福。
可是,如同好运、快乐一样,充实的幸福也是片段式的。人生在世,有时会仿佛没来由地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它源于一种朦胧的意识,即意识到人生和世界的缺乏根据,人世间任何幸福的不可靠。这是一种深刻的空虚之感,因而可以视为充实的幸福之反面。海德格尔曾对这种感觉做过细致的剖析,指出它具有引人彻悟人生的积极意义。作者也认为,人之存在的这个维度值得精心保护,它可以使人与现实生活保持距离从而进行反思。
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对幸福的寻求岂非走进了死胡同?好像是的,作者于此处告诉我们:人生第一要务不是幸福,而是寻求意义。全书共十章,后面六章的内容转入了对意义的探讨。他指出,意义即关联。按照我对其论述的理解,关联有两类。一类是我们的生活与有限的生命价值和精神价值的关联,比如父母对子女的爱,出于精神动机从事的事业,皆属此类。另一类是我们的生活与无限的生命价值和精神价值的关联,这实际上就是指对人生的超验意义的信仰。作者强调,提供这种超验意义的那个至高境界是否确凿存在,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假设它存在能使生活变得更好,与无限的、神性的充实保持关联才可使人生获得真正充实的幸福。回头看那种作为充实之反面的忧愁,现在不妨承认,其价值正在于把人引向超验意义的寻求,因而也就成了充实的幸福的一个重要因子。
原来,意义问题的探讨并非对幸福主题的偏离,相反是其必由之路和归宿。真正从哲学上界定,幸福的人生就是有意义的人生。
作者在序言中说,他之所以写作本书,只是为了让现代人在“突然发疯似的追求幸福”的路上稍作停留,喘一口气,想一想究竟什么是幸福。正如作者所指出的,这种追求幸福的狂热是一种病态,其病因在于关联破裂,意义缺失,由此产生了人人痛心却无力战胜的内心空虚和外在冷漠。可是,人们往往找错了原因,反而愈加急切地追求物质,寻找表面的快乐,试图以之填满意义的真空,结果徒劳。在我们这里,类似的快乐缺乏症和幸福焦虑症同样也在蔓延,而且有过之无不及。因此,我觉得译介本书是适逢其时。我注意到一个有趣的情况:作为德国的一位哲学教师,作者还有一份兼职工作,就是在瑞士的一所医院担任哲学心灵抚慰师。这倒是一份新鲜的职业,我从中窥知,西方大量开业的心理治疗师大概已经对付不了现代人的心理疾病了。我不能断定哲学心灵抚慰的效果如何,但我相信,对于心理健康来说,哲学的作用一定比心理学更为重要。现代人易患心理疾病,病根多半在想不明白人生的根本道理,于是就看不开生活中的小事。倘若想明白了,哪有看不开之理?
201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