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国王和共产党

1976年,东方的中国曾经因为一位领导国家二十七年的领袖去世,引发了一个历史转变。当时,生活在中国的人们却几乎没有注意到,就在一年之前,西方的西班牙也由于一个统治国家长达三十九年多的国家首领去世,引发了一个深刻的历史转折。

1975年11月20日,统治西班牙将近四十年的佛朗哥终于去世。两天后,由佛朗哥一手培养出来的胡安·卡洛斯一世,按照佛朗哥的遗愿,正式宣誓加冕成为国王。这是一个皇家血脉的传承。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著名的西班牙内战之前,胡安·卡洛斯的祖父阿方索十三世,曾经是西班牙的最后一个国王。多年之后,面对一个作为家族世交的作家,胡安·卡洛斯一世曾经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在我1975年11月22日登基的时候,西班牙有没有君主主义重归的感觉?那位作家想了一下回答说:那些对陛下祖父还有记忆的人会有,大多数人并没有君主主义重归之感,然而不久,大家就有了“卡洛斯主义”在兴起的感觉。

这回答点明了国王胡安·卡洛斯在西班牙民主改革中的关键地位。可是,国王根据自己的体会却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我们大家都欠了卡利约的人情。卡利约是当时西班牙共产党的总书记。这个说法其实指点了西班牙向民主制度过渡的一个关键,就是从单一政党走向容许反对派存在的多党派民主政体的过程中,原来长期主导着政府的大党与反对派之间该如何互动?这一点有可能成为这个国家政治体制改革成败与否的关键。正如胡安·卡洛斯所诚实指出的那样,西班牙民主改革的成功,绝非单方面的成就。

到哪里去找共产党

在佛朗哥去世之前,西班牙已经开始一些有限的改革,包括在1966年已通过的新闻法,也包括西班牙在试图通过的新“结社法”。佛朗哥也希望能够显示西班牙在加入世界民主的进步潮流。可是在那个时候,佛朗哥和政府中的保守派仍然顾虑重重,这些法案也总是不能彻底实行。根源既来自佛朗哥这一代人对内战“你死我活”政治生态的刻骨铭心记忆,也来自他们对社会开放之后未知状态的恐惧。“放开”之后,是不是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的盒子”?放出来的是不是妖魔鬼怪?作为旧制度的代表,他们固然担心新时代中自己的安危,但是也没有理由说他们的担心是百分之一百自私的,他们应当是也担心四十年前内战前后的状态在西班牙重演,从而毁了这个国家。

胡安·卡洛斯一世就在这样很不安也很不稳定的状态下,被佛朗哥宣布为未来的国王和佛朗哥的接班人。他是战后一代的新人,他公开自己对西班牙未来将是君主立宪民主国家的设想。可是佛朗哥仍然认为,胡安·卡洛斯的未来西班牙,并不包括西班牙内战中与之最对立的一些左翼党派。因此在佛朗哥最后的时期,胡安·卡洛斯的行为必须非常谨慎。一方面,他不可能干等到佛朗哥咽气才开始自己的改革,他必须有所准备:正因为独裁政权的高压下,反对派是在暗处,就可能在暗处埋下了高压下难以爆炸的炸药包,但在高压撤离的瞬间,很可能就一起炸起来。当然,最好是在事先就和埋炸药的人沟通,拆掉炸药的雷管。另一方面,他又不能轻举妄动,使得自己失去佛朗哥对他的信任,这样,他就将失去全部机会。

于是,胡安·卡洛斯先开始在暗中和左翼的社会党一些领袖接触,把自己未来的改革计划和他们沟通。可是,最敏感的还是如何和西班牙共产党的沟通。共产党更左倾并且组织严密。他们的领袖虽都流亡海外,在国内却有着一层层的地下秘密组织,谁也搞不清楚,内战将近四十年之后他们到底还有多大的能量,到底在想些什么。也就是说,他们可能是真正危险的不可预测的力量。时间已经到了1975年,佛朗哥的最后一年,他健康欠佳的消息已经在西班牙公布。这是最后的关头了,胡安·卡洛斯再三斟酌还是决定试试,但是到哪里去找共产党呢?

胡安·卡洛斯想起来,他在1975年出席伊朗的一个庆典活动时,曾经和罗马尼亚的共产党总书记齐奥塞斯库有过一面之交。齐奥塞斯库在得知他是西班牙王子时,就顺便告诉他,我还认识贵国的共产党总书记卡利约,我们每年国庆都邀请他来参加庆祝活动的。回忆中的这句话,成为胡安·卡洛斯寻找西班牙共产党领袖的唯一途径。他决定派一个绝对可靠的朋友带着他的介绍信,去罗马尼亚请求齐奥塞斯库帮忙,给流亡中的西班牙共产党领袖卡利约传话。

胡安·卡洛斯把这位朋友找来,对他说了自己的想法,事后国王回忆说,从他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并不赞成这件事情,可他对胡安·卡洛斯确实忠心耿耿,还是冒着身败名裂的可能,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去了。直到后来,胡安·卡洛斯的朋友一直都不肯让他暴露自己的姓名,他始终不希望公众知道,自己参与了这么一件“不光彩的事情”。而胡安·卡洛斯在西班牙民主改革完成之后多年,也仍然对讲出这样一个故事犹豫不决,他对自己的传记作家说,民众的想法是各不相同的,有人在听到这样的故事后,或许会想,原来在还没有登基的时候,你就做了这样的事情,他们也许会觉得国王背叛了他们。可见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是多么敏感的事情。

回想起来,这真是一个万分困难的决策。两方之间的障碍,是两大对立阵营由战争及杀戮的历史堆积起来的深仇大恨和不信任。卡利约来自内战一代,胡安·卡洛斯虽然和这一代无关,可是他承袭的却是西班牙共产党的死对头佛朗哥的政权。对于双方来说,都有两个巨大的问号:第一个问号是,和对方作政治沟通,是否意味着背叛自己阵营的民众,是否意味着背叛了被对方杀害的自己一方的牺牲者,是不是在向一个不应对其妥协的敌人作违背良心的交易?第二个问号是,在历史经验下,在双方经历多年来暴力相向和欲除对方而后快的经验后,即便是沟通了,又如何能够相信,对方送来的信息就不是一个“兵不厌诈”的计策?前者涉及在道德上双方沟通是不是一个罪恶,后者涉及基本的信任基础。不管怎么说,胡安·卡洛斯还是迈出了这一步。

这位信使通过巴黎前往罗马尼亚,尽管他带着西班牙王子给齐奥塞斯库的介绍信,还是在一个黑暗的地下室被关了两天,在小小的通风口中他可以看到过往的厚重皮靴,因此猜想自己大概被关在兵营。那里的人不断放录像给他看,内容都是齐奥塞斯库政权的丰功伟绩。他一有机会就重复声明,说自己是西班牙王子派来给你们总统传信的信使,可是对方好像并不理睬他。他一度绝望地以为,自己大概再也回不了西班牙、见不到家人了。

此刻,胡安·卡洛斯在西班牙也忧心如焚,苦苦等了两个星期,音讯全无。最后,信使终于平安回来。齐奥塞斯库最终还是接见了他。他带的口信总算传出去了。

口信的意思大致是这样:请求齐奥塞斯库能够仁慈地向他的朋友卡利约传达一个信息,波旁王室的唐·胡安·卡洛斯,即未来的西班牙国王,打算在他登基之后,让西班牙共产党同其他政党一样获得合法地位。同时请求齐奥塞斯库劝告卡利约信任唐·胡安·卡洛斯。假如卡利约顺此去做,事情将往最好方向发展。假如不是这样,他应该知道,西班牙王子认为,假如国王被迫面对来自共产党的抗击,西班牙的局势将会变得非常困难和复杂。

此后没有任何回音。直到大约在胡安·卡洛斯登基戴上王冠的前一个月,王子的朋友被告知,罗马尼亚的一位部长抵达西班牙首都马德里,求见西班牙王子。这当然是一次秘密出访,西班牙政府对此一无所知。胡安·卡洛斯在会见时问道,你怎么做到避开西班牙官方来这里私访的,对方微笑着低声说,我们有我们的路子。国王事后说,这显然是西班牙共产党的“路子”。他带来齐奥塞斯库的口信:“直到你当上国王,卡利约连个小指头都不会动一下。然后,在一段时期里(不能太长)实现你的承诺,使共产党合法化。”

很久以来,胡安·卡洛斯第一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赢得了时间,和平推动改革的时间。胡安·卡洛斯知道,虽然前途仍然充满凶险,但卡利约总算承诺,不会在佛朗哥咽气的当口,就把民众推上街头。

传完话,那位罗马尼亚部长没声没息地走了。

一个月后,胡安·卡洛斯戴上了西班牙的王冠。

对西班牙共产党法律地位的思考

西班牙的政体在佛朗哥时代是一个事实上的独裁政体,在这一时代的后期,佛朗哥开始退入幕后、离开职务,那种状态有点像垂帘听政。前面有总理和议会,可是他们并不能违背佛朗哥把握的基本大局。佛朗哥也没有在自己的任期中恢复君主政体。局面似乎迷惑不清。佛朗哥留下了完整的议会和行政班底,都是他的老人马,也在佛朗哥生前维持运作。现在有了一个国王,按照佛朗哥遗愿,国王是佛朗哥的权力接班人;而按照国王的设想,自己最终应该是君主立宪民主国家的虚位君王,必须交出权力。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必须利用佛朗哥留给他的权力,完成这个过渡。

过渡是如此困难。国王没有佛朗哥“打出来”的绝对权威,哪怕要做的是好事,也不能我行我素,得罪佛朗哥留下的顽强班底。更何况,极端左翼虽在国际上留下了内战中民主代表的声誉,在西班牙国内却并不拥有这样的好名声。这确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这让我们想到,政治团体、社会团体以及公共人物,他们的主张和行事作风各异,也许多少都兼有正面和负面因素。在一个民主社会,这些团体和人物可以在法律的范围内充分表达、表现和表演。民众可能一时被某种主张吸引,可是兼听则明,最终也能渐渐明辨是非好歹。那也是一个民众学习的过程。然而,在一个有政治压迫的环境中,被压制一方的正面意见得不到宣扬,负面的表现也被掩盖起来。因此可能一些英雄被指责为恶魔,也可能一些凡人被误造为英雄。民众对压制一方的支持,很可能只是在表达他们反对的是压制本身。民众还没有机会细细辨别被压制一方的究竟。

在西班牙内战中,左翼曾经吸引了一半的西班牙人,表现了极大的能量,极端左翼也呈现了极大的破坏能力。而四十年过去了,掌权的右翼本身的变化人们可以看到,但在西班牙却很少有人知道,左翼的流亡者和地下组织究竟现状如何。对于国王来说,一个向所有西班牙人开放的民主社会是他的政治理想,可是,放出曾经有过极大杀伤力的极端左翼,容许他们站出来公开号召民众,是不是因此会把西班牙带入灾难,这也是国王内心曾经很困惑的一个部分。

国王有个私下的好朋友,是法国驻西班牙的大使简—弗朗索瓦·德尼奥。在西班牙国王对他讲出自己的担忧时,德尼奥大使对他举了葡萄牙大选的例子。在历史上,西班牙和葡萄牙是同一个大文化区,有许多类似的地方。他说,葡萄牙共产党一直认为自己的理想代表了人民。在葡萄牙的竞选中他们获得了百分之十四点四的选票,也就是说,有这样比例的民众确实相信他们的理念。对于还在地下状态的西班牙共产党,德尼奥大使也不明就里,他说他个人认为,西班牙共产党可能很成功地得到民意支持,即便如此,合法化这一步还是要走。你把一个政党排除在外,那么整个国际社会观察员和媒体看在眼里,都会说西班牙的选举不是真正的选举,西班牙的民主也不是真正的民主。

这位法国大使还说了一句话,就是最终结果究竟会怎么样,还是依赖于西班牙共产党本身——它会怎么做?

今天回想这句话,可以看到,作为对西班牙民主化之后局势的估计,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四十年过去,西班牙民众也在变化,同样的宣传,在四十年前能够使得一般西班牙人热血沸腾,却未必能够在四十年后同样奏效。这句话说对的那一半是,当政的佛朗哥留下的班底,尤其是军队中的大量右翼及一些极端右翼,他们在半信半疑中,被动地被体制内的改革派推着走,假如西班牙共产党在合法化的过程中,表现出激进和鼓动暴力推翻政府的倾向,体制内反对民主改革的力量马上会增大。国王并没有和佛朗哥同等的、能够扭转乾坤的力量,这样,好不容易走出来的局面,很可能就半途而废了。

四十年后的西班牙共产党

在四十年前的内战前后,西班牙左翼就在不断分裂。在西班牙内战中,左翼有社会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最极端的无政府主义在战后坚持和佛朗哥政权公开硬顶,也就迅速失败消失。社会主义者分裂为社会党和共产党。西班牙共产党在1920年4月15日就已经诞生,逐渐以它的理想主义、献身精神出名,在历史上发展成为仅次于无政府主义的极端左翼。但西班牙共产党讲究策略,有坚持地下斗争的技巧,因此四十年来从没有中断。

在流亡期间,西班牙共产党有过一次权力转移。这次转移象征了政党思维方式的改变。在内战后西班牙共产党流亡时,领袖是被大家称为“热情之花”的一位著名女性,她的名字是多罗蕾丝·伊巴露丽(Dolores Ibarruri),一个巴斯克矿工的女儿。

西班牙内战后,左翼虽然战事失利,流亡异国,可是从获取国际左翼阵营的支持来说,却获得空前成功。西班牙共产党的领袖们,在各个共产党执政的国家和一些左倾国家受到英雄般的欢迎,不仅从来没有生存问题,而且经费充足,只是内部仍然争斗不断。最初,流亡法国的卡利约还只是西班牙共产党在法国分部的负责人,在“热情之花”来到巴黎的时候,他马上为她找了一栋兼有数位保镖和保姆的房子。而“热情之花”住了不久,就搬去法国南部,她最初流亡的大多数时间是在世界各地巡回演讲,只在冬天回巴黎小住。

流亡中的西班牙共产党也有狂热的个人崇拜,当时的崇拜对象就是“热情之花”。1945年,“热情之花”五十岁生日,包括毕加索在内的三千多人聚集在一起庆祝。此后一直到1956年,每年的这一天,西班牙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都会举行庆祝活动,以类似苏联对斯大林的崇拜之词赞扬“热情之花”。他们的机关刊物上有大量对她的颂扬甚至献给她的诗歌。后来,青年卡利约的党内地位逐渐上升,成为四大领袖之一。


西班牙共产党领袖卡利约

作为一个流亡政党,西班牙共产党又沉浮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复杂局势中,例如介入苏共和南斯拉夫共产党的斗争。同时,西班牙共产党在流亡中的党内斗争之激烈和残酷,读来也令人瞠目。由于健康原因,“热情之花”逐步退而成为一个精神领袖,卡利约渐渐成为西班牙共产党的实际操作者。真正导致变化的,是1956年2月24日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的秘密报告。报告指责了斯大林的个人崇拜并且揭露他的恐怖统治,苏共开始为斯大林的牺牲者恢复名誉。

“热情之花”是会议的外国代表之一,他们只能出席开幕式,事后才看到这份报告。这份报告可以说是引起了西班牙共产党的一场地震。在这个变化中,处于最被动地位的,就是相当于西班牙的斯大林的“热情之花”,而年轻的卡利约转弯的空间最大。经过党内又一轮复杂斗争,“热情之花”虽然通过谈判向对手妥协,换取了四年的总书记位置,可是大家知道,真正的领导权已经转移到卡利约手里。

更本质的变化,还不是领导权的转移,而是对流亡二十年来思维方式的全面检讨。例如,是不是坚持用革命的方式推翻佛朗哥政权?这是不是唯一的方式?他们有秘密潜回国内的组织成员,看到西班牙发生着巨大变化。和西欧其他国家相比,西班牙固然还是落后的,政府仍然是严厉而不民主的,可是二十年来,在公共项目建设的同时,投资环境大幅改善,外国资金在大量涌入,旅游业兴起,中产阶级在成长,经济在起飞。国际社会在以一种松弛的态度对待西班牙,对于欧洲人来说,新西班牙的标志,是它杰出的马德里足球队已经五次荣获欧洲杯冠军。一代对内战毫无记忆的年轻人涌入大学校园,虽然共产党成功地在他们中间发展秘密党员,可是他们已经是面对新的现实的新一代人。最终,历史学家说:不管原因是什么,就连“热情之花”也不得不公开承认,佛朗哥已经不是十年前的佛朗哥。在这场变革中,卡利约站在前沿,除了名分不是总书记,大家已经公认他是西班牙共产党的最高领导。

就在1956年7月,西班牙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起门来开会。在这次会议上他们开始了一个本质转变,提出了“民族和解”即“和平转变”的口号。历史学家认为,新一代西班牙共产党领导人的改变从此开始,他们在逐渐改变自己极权主义政党的形象,开始现出现代政党的面貌。

作为老一代的“热情之花”,对变革深感痛苦。她崇拜的斯大林面目全非,她的敌人佛朗哥却不但逐渐被西方世界接受,同时也被苏联接受了,新一代取代了她在党内的权力。1956年她陷入抑郁,常常向身边的人提到自杀的念头。也在那一年,她访问中国,受到毛泽东、周恩来和朱德的接见。

那时,分歧不断在西班牙共产党内出现,例如匈牙利事件,“热情之花”认为这是苏联战士击退了反革命政变,年轻一代的西班牙共产党人却不以为然。终于在1959年,“热情之花”对西班牙共产党的领导结束了,卡利约成为新一代的总书记。他在就职演说中提到,形势前所未有地好。这是事实,佛朗哥政权处在后期,西班牙已经在开始变革,越是压力放松的时候,反对力量就越是容易成长,西班牙共产党在国内秘密发展了大量学生和知识分子。

这就是新一代西班牙国王面对的新一代西班牙共产党领导人。

艰难的合法化操作

西班牙社会的变化是公开的、可见的,而在西班牙国内,却很少有人知道“秘密团体”共产党也在经历着变化。国王要让共产党合法化,如何具体操作、如何面对来自右翼的反对,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难题。

在阅读这段历史的时候,我也曾经感到奇怪。西班牙共产党从开始意识到要变化,提出“民族和解”已经二十年,他们在国外一直公开集会和发表演说,也在公开呼吁民主,声明自己要加入和平的民主进程。可是,为什么在佛朗哥死后,西班牙国内仍然对他们难以信任?

再把西班牙共产党这部历史读下去,就会慢慢明白。1956年后,在一个党内才能够感受到的短暂沉寂之后,“热情之花”仍然回到了西班牙共产党精神象征的位置。此后苏联共产党换了一个又一个领导人,虽然“热情之花”在苏联入侵波兰时发表声明谴责,弄得东道主很不开心,可是她基本上是西班牙共产党中最真心赞赏苏共的一位。她始终作为贵宾住在莫斯科。而卡利约等新一代西班牙共产党领导人,虽然对她的大多数观点感觉陈旧,却也对“热情之花”所处的地位乐观其成。其重要原因是,在后来的几十年里,苏共的资助已经是西班牙共产党的唯一经费来源。他们是靠苏共养活的一个友党。1956年之后的二十年,“热情之花”的生日依然是欧洲各国共产党的节日,例如意大利共产党就年年在罗马庆祝这个日子。

在1956年之后的二十年里,卡利约和“热情之花”仍然在全世界,尤其是欧洲各国举行集会演说,常常是两人联手而行。主题仍然是要坚持西班牙共产党自内战以来一脉相承的光荣,当时的口号就是“为民主而战”。演讲内容依然是内战的回忆、内战中的革命歌曲、继承当年的精神。主题本身是由听众决定的,对于欧洲左翼来说,他们之所以有集会的热情,就是因为西班牙“为民主而战”的战斗一向是他们的旗帜和精神上的强心剂。他们需要这样的回顾和缅怀,流亡中的西班牙共产党人本身又何尝不需要。这段历史,几乎是西班牙共产党之所以存在、有别他人而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理由。卡利约所代表的潜在的渐进变化,时时被掩盖在对“历史遗产”的颂扬中。

因此,在外界眼中,他们的情况和苏共有些近似,1956年地震的震中是在苏联,苏共的改变究其根源也应该追溯到1956年。可是从外部看来,仍然没有理由说,1956年之后的苏共就是一个本质不同的政党。从外部看西班牙共产党也是一样,他们或许在1956年后有了开始变化的契机,可是那还是一股潜流,水深水浅,外人不得而知。在这样并不是公开明确转变的状态下,某个掌握党内大权的领导人,他的决定和作为,也就显得特别重要。在佛朗哥去世的时候,卡利约仍然面临选择,他仍然可以决定带领西班牙共产党夺取政权,毕竟西班牙共产党仍然是最有号召力的反对大党。所以,卡利约的一句承诺,在国王眼中才有如此重大的意义。

在西班牙长期的冲突历史上,这样的运作还是第一次,过程充满张力。如何具体操作,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难题。

在西班牙共产党带来的口信中,承诺的和平期是有限的,更何况,国王并不能完全控制极右分子的作为,如同卡利约也并不能完全控制他手下的极左分子。这两端都可能认为自己一方的领袖在“背叛自己的事业”,因而做出什么极端举动来刺激对方,引发冲突,使得进程毁于一旦。这个过程需要双方的克制,克制必须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而这个基础是如此脆弱,常常出现意外,危机四伏。

政党合法化的讨论涉及西班牙共产党,所以存在巨大分歧,反对一方认为:作为新一代共产党总书记,严格地说卡利约本人并不是一代新人,他也是内战一代,只不过当时年纪比“热情之花”小了一辈而已,他本人也留有内战的血腥印记。西班牙人都知道这段历史:在内战中,记者向佛朗哥一方的摩拉将军问起进攻马德里的战术,将军说,我的四个纵队都将进击,第五纵队已经埋伏在城里。就这样一句兵不厌诈、信口开河的话,导致城内的左翼大开杀戒,以消灭子虚乌有的“第五纵队”。他们本来就抓了大量看上去“非无产阶级”的无辜者在牢里,被抓的原因只不过是在街上系了领带戴了礼帽之类,大多是中层阶级人士。模范监狱据说就关了五千人。这些人全部被当作“第五纵队”在一个小村子里被屠杀。西班牙人一直认为,当时担任警卫头目的青年卡利约必须对此负责。有人据此提出应对卡利约和西班牙共产党起诉“反人类罪”。政府找到一个法官,法官的意见是反对起诉,理由是“反人类罪”的罪名是“二战”之后才建立的,模范监狱屠杀发生的时候,法律还没有建立这个罪名。根据西方法律“不得追溯既往”的原则,不同意依此罪名起诉。他的意见有充分的法律依据,同时这位法官的父亲和兄弟都死于这场屠杀,这样的背景在客观上使得他的意见更能够被接受。


西班牙内战中的青年卡利约

当然也有断不接受的。国王登基之后,卡利约遵守承诺,没有立即呼唤革命。可是,由于形势松动,他也开始不断进出西班牙进行活动,用着假的法国护照,戴着根本骗不了人的假发。既然共产党还没有合法化,卡利约作为共产党总书记自然就还在要抓的名单上。一般的警察对他睁一眼闭一眼。却偏偏也有警察在边卡把卡利约给抓起来了。局势一下就变得紧张。这很容易进入一个恶性循环。

要解套,西班牙共产党一方必须克制:理解这是一个“事故”,而不是国王“背信”。一天,马德里的法国大使馆里来了一个高阶的共产党领导人,对法国大使说,我们请求你给法国共产党的高层带个口信过去。法国大使说,我们并没有这方面的联系,不过,你先说说要带什么口信吧。来人说,你知道,我们西班牙共产党的总书记卡利约被抓起来了。现在法国共产党要声援,要在巴黎的西班牙大使馆前示威抗议。当然这是好意,可是请转告他们不要声势过大。在这样的时候,我们不希望因为法国人的介入,倒过来刺激几百万西班牙人走进广场。请转告他们克制。法国大使感到非常奇怪地问道,干吗你们自己不去告诉你们的法国同志,而要我传信?来人说,很不幸的是,我们试过了,他们不相信也不尊重我们,可是他们尊重您。结果,法国大使果然帮助他们传话,在巴黎的示威规模很小,也相当克制。

政府一方要设法放人也得经过法律手续,要有法官正式宣布,依据什么理由而不对卡利约起诉。就在宣判前,预定的法官却突然心脏病发作去世。好不容易又找了一个合适的法官继续进行,卡利约被释放,双方终于渡过危机。卡利约的释放,被看作是西班牙共产党合法化的前奏。可是,卡利约刚刚出狱,就发生了一个更紧张的危机,极右分子在马德里暗杀了几名左翼学生和律师。当年的西班牙内战,就是由极端分子的暗杀引发的,这一次,左翼政党们没有以暴力相向,而是和政府站在一起,发表联合声明,共同谴责和反对暴力。

西班牙共产党终于在第一次民主选举之前合法化,并且在1977年6月的第一次大选中获得了百分之九的选票。

将反对派纳入公平的民主竞争这一关,西班牙终于顺利地过去了。

成功的妥协仍然不是完美的

在这个和解过程中,确实存在许多困扰。其中很重要的一个,是如何面对双方的血腥历史,如何面对那些历史所造成的牺牲者。

就卡利约来说,他始终否认在模范监狱屠杀事件中负主要责任。他辩称自己当时只有十九岁,他也曾私下向质疑者提出书面辩解,指出更应该对屠杀负责的不是西班牙共产党,而是当时更为极端的左翼无政府主义政党。其实,在西班牙的内战前后远不止这一件惨案,内战中更是血流成河,对杀戮无辜双方都脱不了干系,任何一方要说手上没有鲜血,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这是西班牙血腥历史的现实。

和解和妥协,其实是在取得协议,对罪行不再追究个人罪责,或是以此换取政治制度的和平过渡,或是换取独裁者提前放弃权力。这种做法的代价是显而易见的,就是受难牺牲者的正义未能伸张。他们的正义被牺牲了。而这种做法的社会获益也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避免更多流血、避免更多牺牲。

例如,把西班牙的佛朗哥和智利的皮诺切特比较。佛朗哥有过四十年独裁统治,而皮诺切特在执政十七年的时候,以变通方式获得终生免予起诉的保障,因而交出权力。这个政治交易传达了智利社会渴望提前步出困境的强烈意愿,当时也获得成功。但西班牙对皮诺切特提起的诉讼同时引发了智利的起诉,这又传达了死难者正义未能得到伸张的智利社会,仍然面对极大的道德困惑。智利社会决定违背当时承诺的契约,其实也是在支付另一种代价。

这是无解的难题,因为我们面前的社会并非完美,也就没有完美的解答。这也是一个需要说出来的话题。清楚说出来,社会至少可以明白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什么状态,即便是困境也知道是什么困境。再要讨论也就可以有的放矢。

在西班牙的民主进程中,强大的执政者和反对派的成功互动,也许会一遍遍地被不同地区的人们提起,希望成为借鉴。这个成功有许多细节和具体操作,而其中不可或缺的最根本基础,是朝野双方历经不同的曲折路径之后,都真地走到了一个共同点。站在这个善意基础上,朝野的关系突然变得平等,所有的党派终于退在同一起跑线上。1977年6月,西班牙第一次大选,卡利约带领自己的政党,平静地接受了民众选择的结果。只要是任何一个了解西班牙共产党历史的人,都会理解卡利约如此选择的分量,都会理解,国王说大家欠了卡利约的人情,不是一句轻松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