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佛教人物 关于玄奘
我们在上面简略地论述了玄奘西行求法的历史背景,其中包括中国情况、印度情况和中印交通的情况。
玄奘离开中国到印度求法的时候,佛教在中国的传播至少有了六七百年的历史,很多重要的佛典已经译成汉文,有的甚至有不止一个译本。翻译组织已经形成了一个比较固定的体系。佛教教义也已有了很大的发展,中国僧侣已经能够自己创造新的宗派,形成了中国化的佛教。禅宗甚至可以说几乎完全是中国的创造,它实际上已经走向佛教的反面。佛教寺院已经有了自己独立的经济。大和尚成了僧侣地主,同世俗地主有矛盾,同时又剥削压迫僧伽中的劳动者。统治者对宗教的态度是崇尚道教,有时三教并用,佛教并不特别受到重视。
在印度方面,封建社会发展到了相当的高度。佛教已经分解成为小乘和大乘,小乘的许多宗派渐趋合并,大乘空、有两宗都已出现。外道势力非常强大,佛教已呈现出由盛至衰的情况。中印两国的交通空前频繁,文化交流达到空前的高潮。
在玄奘活动的时期,中印两国的情况大体上就是这样。
综观玄奘的一生,无论是在佛经翻译方面,还是在佛教教义的发展方面,他都做出了划时代的贡献,他在这两方面都成了一个转折点。这一点我们在上面已经有所论述。现在我们再谈一谈玄奘个人的一些情况,其中包括:(1)玄奘的家世;(2)西行求法前在国内的学习准备阶段;(3)西行求法的动机;(4)在印度的活动;(5)回国后的情况;(6)在佛教哲学方面理论与实践的矛盾;(7)翻译印度因明可能产生的影响。
(一)玄奘的家世
魏晋南北朝一直到隋唐,许多义学高僧都出身于名门大族的儒家家庭。他们家学渊源,文化水平高,对玄学容易接受。他们中有些人世家地位逐渐降低,命运乖舛,因此就转入佛教以求安慰。玄学与佛学有某些类似之处,两者互相影响,互相抄袭。儒家出身受过玄学熏陶的和尚很容易接受佛教教义。《梁高僧传》和《续高僧传》有不少这样的例子,这里不一一列举。
玄奘的情况很相似。《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一说:
汉太丘长仲弓之后。曾祖钦,后魏上党太守。祖康,以学优仕齐,任国子博士,食邑周南,子孙因家,又为缑氏人也。父慧,英杰有雅操,早通经术。形长八尺,美眉明目,褒衣博带,好儒者之容,时人方之郭有道。
《续高僧传》卷四《玄奘传》也说:
祖康,北齐国子博士。父慧,早通经术。
可见玄奘出身于一个儒学世家,他不但学过《孝经》,而且是个孝子,他“备通经典,而爱古尚贤。非雅正之籍不观,非圣哲之风不习”,完全是儒学家风。同后代由于贫穷而出家当和尚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
(二)西行求法前在国内的学习准备阶段
玄奘费了很大劲,才出了家。出家后,历游各地,遍访名师问学。根据《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和《续高僧传》所载,他访问过的老和尚一共有13位:景、严、空、慧景、道基、宝暹、道震(振)、慧休、道深、道岳、法常、僧辩、玄会。他跟这些老师学习过的佛典有:《涅槃经》、《摄大乘论》、《阿毗昙论》、《迦延》(《迦旃延阿毗昙》)、《婆沙》、《杂心》、《成实论》、《俱舍论》。可见玄奘的佛学是上承真谛绪统,研究了早已流行的毗昙、涅槃、成论之学,也研究了新兴的法相唯识学(《摄大乘论》为主),这和他以后佛学研究方向和赴印求法的目的都有联系。
(三)西行求法的动机
这问题我们上面已经有所涉及,这里再深入地谈一谈。自南北朝时起,中国和尚就争论所谓佛性的问题:凡人能不能成佛?什么时候成佛?经过什么阶段、通过什么手续才能成佛?对我们说来,这种荒诞不经的问题,毫无意义。但是对大多数佛徒说来,在欺骗老百姓方面,这却是绝顶重要的问题。
关于这个问题,印度小乘、大乘,都各有答复。大乘空宗、有宗,也各有答复。玄奘在国内已经接触到印度新兴的大乘有宗。他大概对这一宗派发生了兴趣。《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说:
法师既遍谒众师,备飡其说,详考其理,各擅宗途;验之圣典,亦隐显有异;莫知适从,乃誓游西方,以问所惑,并取《十七地论》,以释众疑,即今之《瑜伽师地论》也。
《瑜伽师地论》是大乘有宗最重要的经典。他到印度去的主要目的是寻求学习大乘《瑜伽论》。《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说他到了屈支国,遇到一个大德僧名叫木叉毱多。玄奘问他:“此有《瑜伽论》不?”毱多说这是邪见书,玄奘说:
婆沙俱舍,本国已有。恨其理疏言浅,非究竟说。所以故来欲学大乘《瑜伽论》耳。又瑜伽者,是后身菩萨弥勒所说,今谓邪书,岂不惧无底在(抂)坑乎?
到了印度以后,曾对戒日王说:
玄奘远寻佛法,为闻《瑜伽师地论》。
他又对戒贤法师说:
从支那国来,欲依师学《瑜伽论》。
《续高僧传》卷四《玄奘传》说法相同。可见玄奘到印度去求学的目的是非常清楚的。
玄奘想解决佛性问题,为什么找到瑜伽宗,也就是有宗呢?为什么不找龙树、帝婆的空宗呢?从佛教发展的历史来看,小乘佛教声言必须经过累世修行,积累功德,然后才能成佛。这就需要个人的艰苦努力。结果有些人望而却步,天国入门券卖得这样贵,不利于麻痹人民。在封建初期小国林立时还能勉强对付,但到了封建大帝国建成,它就失掉了服务的资格,必须及时改变。大乘空宗应运而起,它不要求累世修行,只须皈依三宝、礼拜如来,就能达到目的。这是对一般老百姓的说法。对义学高僧则讲一套“空”的道理。玄奘所服膺的是大乘有宗,与空宗表面上稍有不同。所谓“有”,并不是承认物质世界的存在,并不是不讲空,否则就有承认物质世界的可能或嫌疑。但是空宗空得太厉害,什么都空了,物质世界固然空掉了,但是连真如、佛性、涅槃,甚至比涅槃更高的东西也都空掉。这不但对麻痹老百姓不利,而且对宗教家本身,好像也断绝了奔头。有宗在承认我法两空的同时,在否认物质世界的同时,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真如佛性”的“有”。这是有其隐蔽的目的的。就拿成佛的问题来说吧,玄奘和他创立的法相宗,既反对小乘那样把天国的入门券卖得太贵,也反对大乘空宗那样连天国都要空掉。他追随印度瑜伽行者派的学说,坚持五种姓的主张,就是说,人们对佛理的接受与实践是各不相同的。他反对竺道生主张的、有《涅槃经》作根据的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说法。《瑜伽师地论》、《楞伽经》、《摄论》都是讲种姓的,玄奘和法相宗也坚持此点。在窥基的著作中,特别是在《法华经》的注解中,他们的观点当然完全相同。
这种说法与当时流行在中国的各宗的说法都不相同,因此招致了许多非议。玄奘虽然在成佛的道路上多少设置下了一些障碍,但是他在印度寻求解决佛性问题的结果却是:在当世即可成佛。从他自己的经历中也可以看出这一点。在他临终的时候,《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说:
至十六日,如从梦觉,口云:“吾眼前有白莲华大于槃,鲜净可爱。”十七日,又梦见百千人形容伟大,俱著锦衣,将诸绮绣及妙花珍宝装法师所卧房宇。以次装严遍翻经院内外,爰至院后山岭林木,悉竖幡幢。众彩间错,并奏音乐。门外又见无数宝舆,舆中香食美果,色类百千。并非人中之物,各各擎来供养于法师。法师辞曰:“如此珍味,证神通者方堪得食。玄奘未阶此位,何敢辄受。”虽此推辞而进食不止。侍人謦欬,遂尔开目,因向寺主慧德具说前事。法师又云:“玄奘一生以来所修福慧,准斯相貌,欲似功不唐捐。信如(知)佛教因果并不虚也。”
这显然就是成佛的意思。玄奘大概自己相信,他这一死就涅槃成佛了。
(四)在印度的活动
玄奘经过了千辛万苦,九死一生,终于到了印度。同在国内一样,他也是到处访谒名师,对佛典和婆罗门经典,都一一探索。在佛教内部,他是一个坚定的大乘信徒,这在《大唐西域记》和《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制造了许多抬高大乘的神话,秣底补罗国的那一个反对大乘的论师的下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此外,《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里面还多次提到大小乘之争。他总是袒护大乘。但是他并不反对学习小乘,他还积极地去学习印度其他的一些科学知识,比如逻辑学(因明)、语法(声明)等等。我们在下面以《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为根据,按时间顺序,把他在印度学习的情况条列如下:
迦湿弥罗国
彼公(指僧称——引者)是时年向七十,气力已衰,庆逢神器,乃励力敷扬。自午以前,讲《俱舍论》。自午以后,讲《顺正理论》。初夜后讲《因明》、《声明论》。由是境内学人,无不悉集。法师随其所说,领悟无遗。研幽击节,尽其神秘。
磔(砾)迦国
仍就停一月,学《经百论》、《广百论》。
至那仆底国
因住十四月,学《对法论》、《显宗论》、《理门论》等。
阇烂达那国
因就停四月,学《众事分毗婆沙》。
禄勒那国
遂住一冬半春,就听《经部毗婆沙》讫。
秣底补罗国
法师又半春一夏,就学萨婆多部《怛埵三弟铄论》(唐言《辩真论》,二万五千颂,德光所造也)、《随发智论》等。
羯若鞠阇国
法师入其国,到跋达逻毗诃虽寺住三月,依毗离耶犀那三藏读佛使《毗婆沙》、日胄《毗婆沙》讫。
摩揭陀国那烂陀寺
这座古寺是几百年前笈多王朝创立的,是当时印度文化的中心,也是玄奘的目的地。他于公元630年来到这里,在这里住的时间最久,主要师从戒贤大师受学。在他来到以前,慈氏菩萨托梦给戒贤:“故来劝汝:当依我语显扬《正法》、《瑜伽论》等,遍及未闻。”法师在寺听《瑜伽》三遍,《顺正理》一遍,《显扬》、《对法》各一遍,《因明》、《声明》、《集量》等论各二遍,《中》、《百》二论各三遍。其《俱舍》、《婆沙》、《六足》、《阿毗昙》等以曾于迦湿弥罗诸国听讫,至此寻读决疑而已。兼学婆罗门书。印度梵书,名为《记论》。
伊烂拿国
又停一年,就读《毗婆沙》、《顺正理》等。
南萨罗国
其国有婆罗门,善解因明,法师就停月余,日读《集量论》。
驮那羯磔迦国
法师在其国逢二僧,一名苏部底,二名苏利耶,善解大众部三藏。法师因就停数月学大众部《根本阿毗达磨》等论。彼亦依法师学大乘诸论。
钵伐多国
法师因停二年,就学正量部《根本阿毗达磨》及《摄正法论》、《教实论》等。
(五)回国后的情况
玄奘离开印度,仍然循陆路回国。贞观十八年(644),他一回到于阗,就急不可待地上表唐太宗,告诉他自己回国的消息。太宗立刻答复:“可即速来,与朕相见。”两个人可以说是未见倾心,从此就奠定了他们之间的密切关系。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呢?太宗是一个有雄才大略之主,西域的突厥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必欲除之而后快。玄奘是深通世故,处心积虑显扬佛法的和尚,他始终相信:“不依国主,则法事不立。”两个人一拍即合,这就是基础。
贞观十九年(645)春正月,玄奘回到长安,受到盛大的欢迎。他带回来了大乘经224部,大乘论192部,上座部经律论15(14)部,大众部经律论15部,三弥底部经律论15部,弥沙塞部经律论22部,迦叶臂耶部经律论17部,法密部经律论42部,说一切有部经律论67部,因明论36部,声明论13(12)部,凡520夹、657部。此外还有许多佛像,都安置在弘福寺内。
同年二月,玄奘谒见唐太宗。寒暄以后,太宗首先问的是西域的物产、风俗,玄奘对答如流。太宗大悦,立刻劝他著书,“帝又察法师堪公辅之寄,因劝归俗,助秉俗务”。玄奘不肯。可见玄奘初次见面给太宗印象之深,也可见太宗关心的并不是什么佛教,而是政治,说太宗崇信佛法,是没有根据的。他答玄奘手书说:“至于内典,尤所未闲。”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从此以后,玄奘主要精力就用在写书、译经上。他上奏太宗:“玄奘从西域所得梵本六百余部,一言未译。”太宗肯定了他的想法。他虽然华梵兼通,但是大概从亲身经验中和中国过去的经验中,他感到集体译比单干要好得多。他首先组织了译场,网罗天下和尚中的英俊,助他译经。他的政治嗅觉又是很灵敏的,他完全了解太宗的打算,到了贞观二十年(646),仅用了一年的时间,就把《大唐西域记》写完上进。他在表中写道:
所闻所履百有二十八国。窃以章彦之所践藉,空陈广袤;夸父之所凌厉,无述土风;班超侯而未远;张骞望而非博;今所记述,有异前闻,虽未极大千之疆,颇穷葱外之境,皆存实录,匪敢雕华。谨具编裁,称为《大唐西域记》,凡一十二卷,缮写如别。
《大唐西域记》写完以后,他就专心译经。他的工作热情,高到惊人的程度。“专精夙夜,不堕寸阴。”但是他没有,也不可能忘记“政治活动”。他还是经常追随在太宗左右。他译了经,一定要请太宗作序。一次不允,再次请求,绝不怕碰钉子,一直到达到目的为止。他也懂得在适当的时机,用适当的言辞来“颂圣”。他说什么“四海黎庶,依陛下而生”。他在印度时,戒日王问什么《秦王破阵乐》,这可能是事实,但我怀疑也是他编造的。太宗没有忘记原来的打算:“每思逼劝归俗,致之左右,共谋朝政。”“意欲法师脱须菩提之染服,挂维摩诘之素衣;升铉路以陈谟,坐槐庭而论道。”玄奘回答说:“仰惟陛下上智之君,一人纪纲,万事自得其绪。”现在看起来,这回答真是非常得体,既拒绝了太宗的要求,又不得罪这位大皇帝,而且还狠狠地拍了一下马屁。以后还有几次,太宗要玄奘还俗做官,玄奘始终很巧妙地避开。他还会寻找一切机会向皇帝上表祝贺,比如赤雀飞上御帐之类。在皇帝方面,当然也不会忘记随时颁赐,御笔写序,弘扬大法。终太宗之世,君臣虽然各有各的打算,但总算是相知极深,恩遇始终优渥,玄奘译经的干劲也丝毫没有衰竭。同时,玄奘同印度那烂陀寺的联系,并未中断,书信往来,还是有的。
太宗崩逝以后,玄奘同高宗的关系也处得很好。玄奘对这位新皇帝是如法炮制,连皇帝妃子怀孕、生儿子这种最俗的事情,这位高僧也不会忘记上表祝贺。新皇帝也像他父亲一样,待玄奘很好。自从高宗即位以后,玄奘就回到慈恩寺。从此以后,专务翻译。每天夜以继日,勤奋不辍。除了翻译之外,还要讲经:
每日斋讫,黄昏二时讲新经论,及诸州听学僧等恒来决疑请义。既知上座之任僧事,复来谘禀。复有内使遣营功德,前后造一切经十部,夹纻宝装像二百余躯,亦令取法师进止,日夕已去。寺内弟子百余人,咸请教诫盈廊溢庑,皆酬答处分无遗漏者。虽众务辐凑,而神气绰然,无所拥滞。犹与诸德说西方圣贤立义、诸部异端,及少年在此周游讲肆之事。高论剧谈,竟无疲怠。其精敏强力过人若斯。复数有诸王卿相来过礼忏,逢迎诱导,并皆发心,莫不舍其骄华,肃敬称叹。
到了后来,他大概感到自己年龄渐老。他在上高宗表中说:“而岁月如流,六十之后,飒焉已至。念兹遄速,则生涯可知。”他想离开京城往少林寺翻译,皇帝不许。
到了逝世前夕,玄奘对翻译工作更加兢兢业业,争分夺秒。在翻译《大般若经》时,“到此翻译之日,文有疑错,即校三本以定之,殷勤省覆,方乃著文,审慎之心,古来无比”。他也劝别人,“人人努力加勤恳,勿辞劳苦”。到了麟德元年(664)春正月,僧众劝他翻译《大宝积经》,众情难却,他勉强译了几行,便收梵本说:“此经部轴与《大般若》同,玄奘自量气力不复办此。”他晚年急切工作的情景,跃然纸上。他也就死在这一年。
(六)在佛教哲学方面理论与实践的矛盾
玄奘在佛教哲学方面,基本上继承了印度大乘有宗的传统,他比较忠实地把这一派学说介绍到中国来,形成了中国佛教的一个宗派——法相宗。不过,玄奘毕生所致力的是翻译工作,自己写的著作不多,法相宗理论的奠基人应该说是他的弟子窥基。
关于法相宗的哲学,可参阅任继愈的《汉唐佛教思想论集》和吕澂的《中国佛学源流略讲》,这里不详细论述。
我在这里只想谈一个问题,这就是,玄奘在佛教一个关键性、也是他毕生关心的问题上,理论和实践的矛盾。
法相宗,同中外唯心主义哲学一样,虽然立论绝不是根据客观实际,本来是可以胡说一通的,却偏要搞成一个看起来深不可测五花八门的体系。这个体系的特点就是八识,世间一切都是“识”所变现出来的,因此被称作唯识宗。前六个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是容易理解的。第八识叫阿赖耶识,是总管一切的,而第七识末那识则是联系第八识与前六识的。最关键的是第八识。前六识只起了别、认识的作用。第七识起联系的作用。有了第八识,其他七个识才能起作用。此外法相宗还幻想出一个精神性的单子——种子,认为它是构成世界的原因。一切种子有染、净的分别,前者叫有漏种子,后者叫无漏种子。这些种子当然不能离开识,也就是说离不开人的主观精神,既然第八识是人的主观精神(心)的关键,种子藏住的地方就是第八识。世界是在种子生生灭灭中进行着的,种子又是经常处在染污的情况下。有漏种子是使人类陷于苦难的根本原因,只有断尽有漏种子,人类才能跳出轮回。在这里法相宗又提出了三性、三无性的学说。其中圆成实性或真如佛性是万法(一切事物)的实体。这个实体对于世界不具有加工、改造、推动的作用,它是不造作、不生灭、永世常存的。它是绝对清净、不杂有染污的精神实体。如果想舍染归净,就必须割断阿赖耶识和众生活动的内在联系。阿赖耶识中包括有漏种子和无漏种子。不断经过善行的熏习,有漏可以转为无漏。根据法相宗的理论,只有佛才能断尽有漏种子,但是有漏种子断尽才能成佛。这个鸡与蛋的关系,使法相宗陷入窘境,无法摆脱。
总之,不管怎么样,在法相宗看来,成佛是异常艰巨的,如果说不是不可能的话。这是他们的理论。
但是在实践上,好像又不是这么一回事,成佛不但不是不可能的,而且今生即可成佛。永徽二年(651)春正月有几个州的刺史请玄奘授菩萨戒,玄奘答应了。后来他们返任后各舍净财共修书遣使参见法师,信中有几句话说:“始知如来之性,即是世间,涅槃之际,不殊生死。”这可能是玄奘因材施教,故意对居士弟子这样说的。但证之玄奘临终时的情况,好像他自己也这样相信。这样就产生了理论与实践的矛盾。我觉得,中国古代许多佛教大师都似乎有这样的矛盾。讲佛理的时候,头绪纷繁,越讲越玄。乍一看,真是深奥得很,实则破绽百出,想入非非,故弄玄虚,强词夺理。但在实践方面,则又是另外一套。这种理论与实践的矛盾,可能是由于对一般老百姓,如果死钻牛角,将会把他们吓退,不如说得简单明了,只需喊上几声“阿弥陀佛”,布施一些什么东西,就扯给他一张天国入门券,西天有份。这样对吸收信徒、增添利养,大有好处。我看玄奘也没能逃出这个窠臼。
(七)翻译印度因明可能产生的影响
法称和陈那是印度因明(佛教逻辑)的创立者,他们都是唯心主义者,但又是逻辑学家,这本身就有点矛盾。想要调和唯心主义与逻辑是不可能的。印度唯心主义者,包括佛教大乘的空宗和有宗在内,都认为外在世界或物质世界是不真实的。恩格斯的名言:“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这句名言在印度也是适用的。印度唯心主义者,尽管用的名词不同,但是目的是一致的,就是否认物质世界的存在,认为思维是第一性的。他们有一些手法同欧洲有些相似,比如唯识宗论证物质世界不存在的理论,就同英国的唯心主义者贝克莱几乎完全相同。印度唯心主义者否认pram na(旧译作“量”或“形量”),也就是知觉与推理等,他们说这些都只是幻象。因为如果承认知觉与推理就要承认知觉与推理的对象,认识的目的物。也就是说,承认外在物质世界的存在。印度的因明学者法称和陈那不想放弃唯心主义,又对pram na感到兴趣。法称说:“一切成功了的人类活动都以正确的知识为前提。正确的知识包括两个方面,这就是直接经验(pratyaksa,一译知觉,旧译“现量”)和推理(anum na,旧译“比量”)。”他们给印度因明(逻辑)与认识论灌输了新的活力,企图调和多少有点唯物主义因素的经量部与大乘有宗的理论。这就表明,因明的探讨,不能不承认知觉与推理等所谓pram na的存在。这是一个矛盾,法称与陈那的弟子和注释者都不能不承认这一点。连他们本人也感觉到这一点而没有法子解决,只有不了了之,装出不理会这个问题的样子。不管怎么样,法称与陈那探讨了因明,承认了pram na,因而助长了唯心主义的对立面——印度唯物主义者的声势。这在印度哲学史上无论如何也算是起了进步作用的。
玄奘也是一个唯心主义者,但是他对因明也下过功夫。在印度留学期间,曾从戒贤大师听《因明》两遍。在南萨罗国,他也曾跟一个婆罗门学习因明。回国时他携带的书籍中有《因明论》36部。他翻译了《因明正理门论本》一卷、《因明入正理论》一卷。他的大弟子窥基写了一部《因明入正理论疏》三卷。可见他们师徒对因明的重视。法称和陈那所遇到的难以解决的问题,想来玄奘师徒也会遇到。他们对因明的提倡,也就意味着对唯心主义的冲击,不管是多么微小,多么隐晦不引人注意,多么违反玄奘师徒的本意,但它毕竟是一次冲击。它产生的结果会是积极的、良好的。
上面论述了有关玄奘个人的一些情况。我们究竟应该怎样评价玄奘这样一个人呢?
我们是唯物主义者,我们当然不欣赏宗教,也不宣扬宗教,我们同意马克思的名言:“宗教是人民的鸦片烟。”但是我们又是辩证唯物主义者,必须对具体的事物、具体的人,进行具体的、全面的分析。佛教传入中国促进了中国唯心主义哲学的发展,宋朝理学就是一个具体的例子。但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唯心主义的发展也促进了与之对立的唯物主义的发展。在中国思想史上,佛教也不无功绩,尽管这个功绩多半是从反面来的。我们不同意像有一些同志那样对佛教采取一笔抹杀、肆口谩骂的态度。这表面上看起来是非常“革命”的,实际上是片面性的一种表现,是没有力量对佛教进行细致分析批判的表现。其次,同佛教一起传进来的还有印度的文学、艺术、音乐、雕塑、音韵,甚至天文、历算、医药等等。这对我国文化的发展起了良好的作用。
对玄奘的评价也应该采取实事求是的态度。从中国方面来看,玄奘在中国佛教史上是一个继往开来承先启后的关键性的人物,他是一个虔诚的宗教家,同时又是一个很有能力的政治活动家。他同唐王朝统治者的关系是一个互相利用又有点互相尊重的关系。由于他的关系,佛教,特别是大乘佛教,得到了一定的发展。但是由于寺院有了独立的经济,寺院的头子都成了僧侣地主阶级,因此就不可避免地要同世俗的地主阶级,特别是地主阶级的总头子的唐朝皇帝发生矛盾。所谓“会昌法难”就是这样产生出来的。玄奘,不管他有多大能力,也无法避免这样的悲剧。佛教的衰微是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
至于他个人,一方面,他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有道的高僧;另一方面,他又周旋于皇帝大臣之间,歌功颂德,有时难免有点庸俗,而且对印度僧人那提排挤打击,颇有一些“派性”。《续高僧传》卷四《那提传》说:“那提三藏,乃龙树之门人也。所解无相与奘颇返。”这说明他信仰空宗,同玄奘不是一派。他携带了大小乘经律500余夹,合1500余部,永徽六年(655)到了京师,住在慈恩寺中,“时玄奘法师当涂翻译,声华腾蔚,无有克彰,掩抑萧条,般若是难。既不蒙引,返充给使。显庆元年敕往昆仑诸国,采取异药。既至南海,诸王归敬,为别立寺度人授法。弘化之广,又倍于前。以昔被敕往,理须返命。慈恩梵本,拟重寻研。龙朔三年(663)还返旧寺,所赍诸经,并为奘将北出,意欲翻度,莫有依凭”。这里的玄奘简直像是一个地头蛇,一个把头。看来那提是一个很有学问很有道行的高僧,否则南方诸国的国王也不会这样敬重他。然而只因与玄奘所宗不同,便受到他的排挤、抑压,而且自己带来的佛经也被玄奘夺走,真有点有苦难言,最后只能怏怏离开中国,死在瘴气之中。连《续高僧传》的作者也大为慨叹:“夫以抱麟之叹,代有斯踪,知人难哉!”
因此,我想借用恩格斯评论黑格尔和歌德的一段话来评论玄奘:
黑格尔是一个德国人而且和他的同时代人歌德一样拖着一根庸人的辫子。歌德和黑格尔在自己的领域中都是奥林帕斯山上的宙斯,但是两人都没有完全脱去德国的庸人气味。
玄奘在自己领域内算得上是一个宙斯。但是他的某一些行为,难道就没有一点庸人习气吗?
但是,话又说了回来,玄奘毕竟是一个伟大的人物。我再引用鲁迅一段话: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鲁迅在这里并没有点出玄奘的名字,但是他所说的“舍身求法的人”,首先就有玄奘在内,这一点是无可怀疑的。有这样精神的玄奘的确算得上是“中国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