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巴黎 2、朋友与师长

1859年,莫奈去到巴黎,找机会观摩学习卡米耶·柯罗。柯罗的爱好——致力表现环境的变化,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分别——颇得莫奈之心。他时时秉持布丹那句格言:


勒阿弗尔的鲁埃莱的风景 油画 1858年

“直接在现场画出的东西,总有一种力量,一种笔触的生命力——这是画室里找不到的。”

他是个习惯阳光和海洋的少年,而且他正年轻。莫奈喜欢去著名的烈士啤酒店,和全世界来到巴黎、满怀雄心想就此不朽的青年谈论艺术。在那里,他时常能见到库尔贝。1859年,库尔贝也开始溜达去巴比松森林室外写生,由此与布丹混熟了,又和莫奈结交上了。

身边交游的,是库尔贝这样的反叛者、布丹这样的户外写生狂人和柯罗这样的桥梁型画家,你可以想象,莫奈耳濡目染,形成了如何的观念。当年在勒阿弗尔,他早已习惯了户外作画,加上姑妈的阁楼上那些巴比松画派的作品对他的影响,如今混在这群反叛者堆里,他简直如鱼得水。自然,他还没有野心,没有库尔贝那样,以画为工具,大声呼号的激情,但莫奈,在19岁时,已经走上了与安格尔们截然不同的道路。1860年初,在一个画展上,他被米勒的《樵夫与死神》吸引,感受到了“新的战栗”。当他听说,这幅画居然被沙龙拒绝时,第一次,他对“官方沙龙”这玩意儿,产生了怀疑。

在此之前,在勒阿弗尔第二艺术学校,他已经怀疑过所谓的“官方标准”,但那时他年少,可以归结为小孩子逆反情绪,是非观还很朦胧。可这会儿,他19岁了。这是个男子汉应当选定路径的时候了。


樵夫与死神(米勒作)油画 1859年

他一边继续慑服于德拉克洛瓦的狂放笔触与华丽色彩、柯罗细腻变幻的风与树、库尔贝犀利直接的描绘、巴比松画派细致入微的野外风景,一边进了斯维塞画院学习。在这里,他第一次有机会,正正经经画人体模特。他少年时的人像,大多只是漫画作品,哪有人肯傻坐他面前,让个小孩子学人体结构?布丹虽然教给他户外写生,却也不是魔法师,变不出人体模特来,让莫奈了解人体的解剖学特征。在这里,莫奈渐次补上了课:他以往的画法,依赖的纯是天才,但说到底是江湖路数;学院派的细节描述就像基本数学公式,背起来腻,但学了之后,你至少可以过过日子了。他给布丹写信:

“我被一群年轻风景画家所包围,他们都很希望认识你;这就是世上其他的真画家啦!”

也就是在这里,他遇到了两个人:

大他八岁的爱德华·马奈,大他十岁的卡米耶·毕沙罗。

马奈是地道巴黎人,父亲是内务部首席司法官,母亲是瑞典皇太子的教女,身世显赫。13岁上,他就与安东宁·普鲁斯特——后来的法国艺术部长——成了朋友。16岁,父亲把他扔上一艘船,去巴西里约热内卢谋求当海军。当时已经醉心艺术的马奈,很合理的,未曾通过考试,只记了一肚子的巴西异国海滩风情回来。父亲生了气,又没办法,只好听之任之。马奈如愿以偿获得自由,开始琢磨当画家。他欢天喜地地游历了意大利、德国、荷兰,到处取经,最后被西班牙的委拉斯凯兹与戈雅迷住了。1856年,他在巴黎,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开始玩一些新派花样。比如被安格尔们痛恨的松散笔触,比如一些高速涂抹的细节。他与当时的年轻人一样,甚为欣赏库尔贝,尤其是他“要画当代事物”的号召。对这个世家公子来说,宗教、神话传说、历史?都腻了,边儿去!我偏要画乞丐、歌者、咖啡馆的人儿,还有漂亮的女人!

卡米耶·毕沙罗则是12岁才来巴黎的,但正经进入巴黎艺术界,是他25岁时的事。和马奈、莫奈一样,他也不是让父母省心的主儿:少年时,因为父母抵制他学画,他可以一跺脚,跑去委内瑞拉。到巴黎落脚后,他成了柯罗的信徒。很多年后,高更会承认“他是我的老师”,而保罗·塞尚会承认“我是毕沙罗的学生”——如果考虑到塞尚是“现代绘画之父”,是毕加索承认的“我们所有人的父亲”,那说毕沙罗是现代艺术的祖师爷,应该也差不多。

可是在1860年,这三个小子一点也不像祖师爷,而像是旁人眼里的叛逆青年。他们都喜欢柯罗和库尔贝,没事就一起跑出去写生。莫奈发现他和毕沙罗都在画室里待不住,爱往野地里窜,引为同道,大是喜慰。就这么折腾了一年多,问题来了:

都年过20岁了,莫奈得去服兵役了。

老莫奈在这时候,摆出了当爹的架子:只要儿子肯回家,继承老爹念念不忘的杂货铺传家大业,家里可以花点钱,替他赎了这兵役差使。可是孩子倔强,根本不在乎:服役就服役!走,当兵去!很多年后,莫奈这么解释:“没有什么东西能比烈日下无尽的骑兵行列,攻城略地,火药的爆炸声,马刀的砍杀,在帐篷里的沙漠之夜更能引起我的兴趣了。”这段话乍一听来,简直像三十年前德拉克洛瓦阿拉伯旅游之后的翻版。老爹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有这么个儿子?为了一些好看的异国情调景致,就肯去当兵?!

他真去当了兵,在北非过到1862年,得了伤寒,被遣送回勒阿弗尔。养病期间,他没忘了找机会画画。老爸发了怔,觉得儿子痴了;姑妈勒卡德被感动了,觉得侄儿着实难得,愿意花笔钱,资助侄儿去读大学,学艺术。可惜,莫奈在巴黎,已经攒了一脑门子离经叛道,一听要去正统学院派学安格尔,猛烈摇头。姑妈好奇了:

“离开军队后,你怎么画画呢?”

“去鸿弗勒尔!”

1862年晚些时候,莫奈去了鸿弗勒尔,和布丹会合——那地方是布丹的故乡,八年前,由布丹牵头,这里也有了个组织——多年后,这玩意儿被称作“鸿弗勒尔画派”。这次,等候莫奈的,除了布丹,还有43岁的约翰·巴托德·容金德。

容金德,荷兰人,18岁开始学画,血液里有着荷兰画家们的密码。1846年27岁上,他去了巴黎,两年后他的画被沙龙接受,并得到了波德莱尔和左拉这两位名动19世纪的文学大师赞誉。只是,名声没给他带来商业上的利润,也无法帮他克服酗酒习惯。1855年他还归鹿特丹,到1860年,他又去了巴黎,而且开始跟巴比松画派交游。1862年,他去鸿弗勒尔,和莫奈与布丹一起画画。

很多年后,“新印象派”大师之一保罗·西涅克会说,容金德酷爱把各种色调用细笔丝丝缕缕描出来,最后的效果就是他的画色彩迷乱,光影纷杂。在他1864年完成的名作《塞纳河与巴黎圣母院》中,你可以看见如此景象:扁舟塞纳河中垂影,拱桥的倒影波光粼粼。在画的黄金分割点处,堤岸与桥基构成了一个完美的三角。一片金色的阳光(荷兰的先辈中,维美尔的画中经常出现的?),左边窗口飘入的一缕光线,成为这幅画最为明亮的一点。容金德用绝了他的色彩技巧,明亮度的递变、光线的勾勒,两侧河岸角度的倾斜。仿佛一个孩子细心地将一个玻璃杯安放在一个不稳定的桌上,并细心地让阳光映照在玻璃上,闪耀出了光芒。

而最动人的,是他的天空画法——布丹于1864年完成《图维尔的海滩》,也有同样的风味:


塞纳河与巴黎圣母院(容金德作)油画 1864年


图维尔的海滩(布丹作)油画 1864年

平坦甚至带有弧度的下部分风景,以及上面占画一半面积的蔚蓝的天空。简劲明快的笔触,不加涂改快速刷出的云线、云影、天空与风的掩映。

对莫奈来说,这是极其伟大的一段时光。很多年后,他对容金德如此总结:

“他教我如何画,告诉我为何要这么画,然后教给了我许多布丹让我朦胧明白了的知识。”

于是:“容金德是我真正的师父。他给我的眼睛做了启蒙教育。”

就在1862年,安格尔以82岁高龄,完成了那幅细腻的、柔媚的、洁净的、洗练的、圆润的、完美无瑕的,在女性人体技巧方面登峰造极的《土耳其浴室》。与此同时,22岁的莫奈在鸿弗勒尔的海边盯着天空挥笔不止。从此以后,他真正拥有了那双莫奈的眼睛。很多年后,塞尚说:

“莫奈只有一双眼睛,可那是一双多么美妙的眼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