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牵出的历史

最近,陈小鲁的“文革道歉”成为一个新闻。新闻涉及的却是一段历史。

长期以来,大家对“文革”的个人忏悔和道歉很是纠结,很多人把“文革”中的个人行为归于国民性、民族性。我想,忏悔和道歉是非常私人非常内心的事情,也有许多复杂情况。

昨天聊起“文革”,有个朋友对我说,他相信终有一些人只是天使,任何情况下不会作恶,我也相信,如同我相信可能有一些人只是恶魔。但我同时相信,对于绝大多数人,人性是天使、魔鬼的共存。在一个特殊驱动下,大量隐于内心的魔鬼会一涌而出,伤害其他人。时过境迁,受害者伤痛难平;而对于绝大多数施害者,当魔鬼被驱回原处,依人性规律,他们内心也必定开始天使和魔鬼的战争,那是个人的内心挣扎。如张红兵当初举报母亲,导致母亲被判死刑,最后说出来,对于他可能反而是心理上的一种解脱。他的自述符合人之常情:在此之前,他四十多年来一直生活在“弑母”的自责煎熬中,其实即便他没有走出最后一步,他也不是一个不知忏悔的人;而要论道歉,他永远没有机会当面向母亲道歉了。我的一个朋友,“文革”中只是六年级小学生,她向我讲起,如何内心挣扎许久,才向父亲道歉。但是,有更多更多那个时代的青少年,他们被逼迫被诱导羞辱了自己的父母亲人,甚至羞辱了自己,正因为深切的痛苦悔恨,令他们一生不堪回首、无法面对,因而选择回避,这在心理学上是一个常识。也许他们大多数人都难于面对向父母道歉的那一刻,但并不说明内心就没有忏悔。当然也有一些人,他们的内心可能至今仍是魔鬼占上风。

最近于光远先生去世,他的女儿于小红写了家族回忆《白花丁香树》。小红的母亲孙历生三十四岁时在北京女三中非正常死亡。这是一个典型“文革”故事,悲剧却可以追溯到更远的反右运动。这曾是个幸福家庭。孙历生是个单纯女孩,十四岁入党。能被保送到中央党校学习,她一定看作是荣誉和政治进步的机会,绝不会想到,因为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二十三岁就被打入右派的地狱。正是这个“案底”,导致她“文革”中在劫难逃。女儿眼中的于光远,远非无情无义,妻子被送去劳改,作为高级干部,他没有采取划清界限,相反,冒着被牵连危险,骑车百里去劳改农场探望妻子,送去营养品。结果,他被举报,被要求不准夫妻见面,并被逼着离婚。那是全家商量后权衡的决定,放在权衡天平上的,是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待出生):“再不离婚,爸爸可能被划成右派,孩子们怎么办?”最后决定由已经怀孕五个月的妻子提出离婚。离婚以后,第三个孩子出生,“爸爸一手抱起小康,一手拉着我往医院跑。妈妈劳改期间营养不良,婴儿不足四斤,从医院出来,沉思中的爸爸在医院门口狠狠摔了个跟斗……坐地许久才站起来”。夫妻保住一个,孩子才能保障基本生活费和避免更大伤害。他们的爱情婚姻就被作为代价支付出去了。“文革”更凶险,两人都失去自由,当时他们各有了自己的家庭,但“妈妈死前几个星期,他们见过面,他知道‘清理阶级队伍’,妈妈会再次遇到风险,但他没想到是诀别。爸爸有机会回家一次,结果他去了白塔寺。我无论如何想不出来他和妈妈是怎样取得联系的。爸爸说他买了几个包子……妈妈买了两根冰棍,他们钻进小胡同转了半个多小时。他说的时候哭了……我有时觉得爸爸对不起妈妈,但又常常觉得他实际很可怜,被迫和自己心爱的人分了手,自己的女儿不能公开承认,我心里埋怨他懦弱。爸爸看上去是一个极为乐观的人……其实他心里埋藏了别人无法想象的苦痛。他不能停,只有工作才能让他忘却,他心里某一处伤痛是不能触碰的,他尽一切可能封存”。如果没有女儿的细节记录,后人很容易把事件简化,想当然地批判一个身为高级干部的丈夫的无情。当所谓大时代非常时期的大风大浪袭来,我们应该承认,人可能是软弱的,也可以是软弱的。对于光远和其他很多人,公开讲述可能不仅不能解脱,而且有根本无法逾越的心理障碍。我们应该尽量鼓励能够说出来的亲历者记录历史,也必须理解和维护一些亲历者们对隐私和心灵最痛处的维护。我们如果无法理解所有悲剧人物在所谓大时代碾压下的无奈,对他们没有最基本的同情,我们就很难和“文革”风行的简化思维方式真正拉开距离。


于光远先生追悼会


婴儿于小红与父母


在劳改农场的孙历生(右起第四)

“文革”经历是个人的,但“文革”作为历史,又是民族和国家的。个人记忆和民族记忆该如何转化?

十几年前我写过一篇短文,提到小时候的一个经历。念小学时,有一天父亲领我去了上海西藏路的红旗新闻电影院,看纪录片《条顿剑在行动》。那天从影院出来很失望,感觉那是我当时看过的“最不好看”的电影,相比之下,父亲全神贯注地投入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父辈前半生在内战乃至世界大战动荡中度过,那是他们刻骨铭心的记忆。每每想起来,总觉得那时的年幼无知当然是看不懂“条顿剑”的原因,所以我并不在意。直到有一天,我再次回想那次“条顿剑”经历,突然感受到历史隔膜的强大。当时我已经从书本上熟读那些历史,但是,对于“二战”和内战,我还是有时空上极其遥远的感觉。那天令我惊讶的是,我突然想到:它们事实上距离我并不遥远。原子弹在广岛爆炸,是我出生前七年的事情;而国共决战和国民党退出大陆,距离我出生只有三年。可是,我对那个时代的距离感,远远超过实际的时间距离,其实很自然:历史场景的清晰了解及准确感受,和事件与自己相距的时间长度无关,而是与是否有亲身感受有关。“文革”对于经历过的这一代人,哪怕相隔半个世纪,仍如在眼前。而对于完全没有经历过的人们,哪怕仔细阅读了“文革”记录,印象也总是相对抽象、模糊甚至感觉是不可思议的,哪怕他们只是在“文革”结束那年出生,几乎没有什么时间上的距离。而当年红卫兵的后代,看着今天自己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自然完全无法真实想象,他们当年在另一种装束中可能的威风和生死予夺的权力。在亲历者和非亲历者之间,有一条天然鸿沟。

也就是说,即便用尽一切手段来为国家和民族保留及传承记忆,效果都可能会大打折扣,更不要说它还如此的缺乏细节的记录。忏悔道歉是经历者的个人心灵活动,而记录细节是历史传承。也就是说,即便所有该道歉的都道歉了,假如不重视和鼓励历史细节的记录,那么,“文革”的教训依然不会被这个民族的后代了解和记取,它依然会随着亲历者消失在历史烟云中。

例如,采访陈小鲁的记者对今天的读者介绍说,陈小鲁当初创建的是“被‘中央文革’打成了‘反动组织’的(红卫兵)西城区纠察队”。而创建人自诉当时的初衷是“制止打人”,但是,没有经历过“西纠岁月”的人,却无法想象,即便“初衷”不错,但“初衷”和现实之间,有着怎样南辕北辙的距离,不仅1966年“红八月”的“西纠”成立宣言中,声称纠察队是革命的造反队,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要坚决镇压地、富、反、坏、右和资产阶级孝子贤孙的反革命行动,而且当年“西纠”可以私设监狱,酷刑以待,可以对普通人格杀勿论。“西纠”二字不仅令北京普通市民普通中学生胆战心惊,甚至他们的威风传到上海等大城市,那里模仿的“西纠”们,一样是红卫兵暴力的象征,令当地普通市民和学生充满恐惧。如果没有另一方的细节记录,“西纠”在历史叙述中,就差不多要变成“文革”中制止暴力的英雄和受迫害对象了。

于小红记录了她和自己家庭与周围邻居亲友经受“文革”暴力的细节:小姨产后十天,就和姐姐、母亲一起被殴打,初生婴儿在床上啼哭。这孩子的父亲一直被关押,不到两岁,父亲就被迫自杀。小红的母亲,三十四岁的孙历生具体是怎么死的?小红如实留下了空白和疑问。孙历生的亲人们只有根据她和同事们曾经遭受暴力的情况去推测。而“文革”有无数这样的历史疑案和空白。她说:“每个人知道的只是极小的历史片段和表面看去不好解释的现象,我们身处不同的地位和年龄,同样的事件在我们的心灵上刻下了不同的痕迹。大家一起讲述我们父母那一代的事情,我讲出来,您也讲出来,大家一起就可以更全面地理解那个时代。”

中国历史上如此重大的一个事件,目前依然不仅缺乏大量细节记录,也缺乏制度上的检讨。而且,这是有关联的。曾经看到一本少数民族地区的“文革”采访录,我印象很深的是,这本书的作者提到,有人说,这些寺庙都是你们自己砸掉的,作者说,这样的说法“真无耻”。我有过在鄂伦春民族地区插队生活的经验,明白作者的意思。我看到过对一个鄂伦春猎民的批判会,当时中苏对立,苏联被称为“修正主义”,亲苏是很大罪名。那是中苏边境地区,鄂伦春是游猎民族,在1953年前还是原始社会,没有国家概念。他们一人一马一杆枪,有能力从黑龙江独自一人骑马翻山去内蒙相亲,也会逐猎物而行,穿越森林进入西伯利亚行猎。这个猎民受到批判,是指责他为何去了趟“苏修”,在那里打猎。我记得他很困惑地回答:“那里的犴(麋鹿)比这里的狍子还多,我为什么不去?”但是,不断的批判加灌输,后来鄂伦春人已经会很自然地对我宣称:不久后他们将要赶着马车打到莫斯科去,村里也搞起了阶级斗争、抓“苏修特务”。假如没有自上而下的鼓励,世代虔诚的少数民族佛教徒,自然不会突发奇想去砸寺庙和伤害僧侣。我继而想,那么推至汉地,难道不是同样道理:如此之多的青少年长期在斗争哲学的教育之下,暴力行为往往被认为是进行“革命”,又突然被赋予超越法律的一切权力,受到鼓励去“实践革命”;如此多的民众突然摧毁自己的文物珍品、祖先陵墓、宗祠庙宇,摧残自己的家庭、教师继而自相残杀;这些难道不是当至高无上的权威踢掉法律、拔掉最后制约的瓶塞后,一切内心的恶魔夺瓶颈而出的原因吗?而当权威逝去,一切却又在可以预料的那一个转折点开始逆转。如此,国民行为的更改,都在这政治巨手一放一收的操纵之间。

所谓民族性,是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今天的德国人不再是纳粹时期的德国人?德国反省纳粹,主要是依靠在制度层面对纳粹的彻底颠覆、对大屠杀主要责任者的刑事追究,在立法中确立纳粹为非法,加上教育制度的彻底更新,在历史教育中不但不避讳历史罪行,反而强调本民族的历史教训,所以,今天德国人的个人反省是建立在坚实基础之上的个人行为,同时也是民族的行为。这样的忏悔和反省,可以相信是牢固的,也是能够避免重蹈覆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