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如果有人想自杀,就放他去菜市场 所谓“往事如烟”
我爸的酒量在南方人里属于不错的那档,烟也抽,我妈常恨此事。我小时候对烟所知不多,但看爸爸抽,爱玩烟盒里的箔纸,所以大致知道烟盒分软硬,软的松垮垮皱巴巴,不喜;硬的比较方正,可以搁蜡笔。
我爸虽抽烟,但不太放肆,饭后等我们都散了餐桌,他自己来一支。他吃饭喝酒都慢,消消停停,常被我妈骂“前三灶吃到后三灶”——这是无锡话,我音译而已。所以他身上烟味不重。我妈虽常骂他抽烟,但自己偶尔也来一支,比如胃疼时节。后来偶尔想抽了,就扮胃疼。
我爸出自城郊近乡,据说最初吸的都是土烟——夫土烟者,和乡下的汽酒、土烧鸡等,都是乡间宴席必备——后来他在单位忙国际贸易,各国人都交接,吸烟的品位略有变。因为我妈在家里比较林则徐,我心理上不太爱烟。加上陪爸出去吃东西常被烟呛,一直有些怕。小学时媒体都宣传万宝路的广告男主角肺癌死了,因此更视为畏途。
小时候看书,总能看到各类烟段落。马克·吐温自嘲说戒烟极易,他都戒百多次了。余华《朋友》结尾里说利群、飞马、西湖之类的牌子,有浙江朋友说确实是浙江的镇地之宝。朱自清说烟就是个玩意儿,跟嚼橄榄差不多,要个劲儿。然后就是古龙小说里天机棍孙老头儿的旱烟、福尔摩斯的烟斗、村上春树不断出现的“把烟碾死”(林少华的译本)。大概第一次对烟草有一点儿感觉,是《基督山伯爵》里,基督山神神道道哄阿尔贝抽土耳其烟喝咖啡,听海蒂讲那过去的故事。那段氛围极出色,烟雾缭绕光影离合。村上春树在《1973年的弹子球》里有过一句,大意是阳光下抽烟有种灵魂出窍漂浮而出的意思。
后来交结的抽烟朋友一多,切身感受就多一点儿了。有的朋友烟不离手,就跟我经常巧克力上瘾停不下来一样;也有的情绪到了的时候来一支,带点儿自省意味像在琢磨什么似的吐烟。各有所好。有朋友跟我仔细聊过这茬,大概意思:年轻人抽上烟,各有原因。有些有点儿《十八岁出门远行》的感觉,觉得抽了支就算长大了;有些是为了融入周围那种“我们不是孩子了,是成年人”的氛围;有些,像《骆驼祥子》里所谓,纯粹为耍个飘儿。
就是说,烟在形成身体依赖之前(其实身体依赖烟的人并不多),经常就是个很符号化的东西。所以还是朱自清概括得精当:没它也就那样,但有了它就多点儿意味,可以咂摸一下。
有些烟的牌子是通过女孩子知道的,比如某个女孩子抽绿装寿百年,枝很细,她抽来很美,抽完后嘴唇有薄荷香味,很微妙的性感。整个房间都有种清澈但确实存在的感觉,像去到了远方。几年后再见,她戒掉了烟和酒(她喝威士忌),改喝普洱茶。跟她谈起这事,大概意思,烟和酒代表一个阶段吧。
我认识的抽烟女孩子不少,有瘾的不多。她们抽烟,大多数和情绪有关。人自有感情纠结一时找不到合适表达方式的时节,怔怔坐着一支烟,许就吐出去了。女孩再怎么好强霸道,最后都会有某个时节怔怔坐着右手托腮,都忘了烟还在烧的那么一小会儿温柔似水都不设防的时光。
雪茄,我一直以为是香烟的加强版。雪茄在NBA是拿来做庆功的,在古巴是格瓦拉和卡斯特罗的代表,在电影里是巴顿及华尔街大亨耍酷的玩意儿,在丘吉尔那里是他伟大精神的象征。对于类似的标签意味过重的东西,我都稍微有些抵制,所以不爱。去年冬天有朋友送了些,教我,我表示我不抽烟。朋友劝说可以试试:“反正不太进肺,对身体影响也没香烟大。试试看,不喜欢就送父母吧。”
我现在还没法儿抽环径大的雪茄。罗密欧与朱丽叶和科伊巴几款手卷的大环径,基本抽完大半支会晕会反胃,大概是所谓醉雪茄。帕特加和丹纳曼的小环径就稍微好一些。有朋友推荐过丹纳曼甜干邑,小巧又甜的一支,但我总觉得不惯。
雪茄的好处似乎是添加剂比香烟少些(我没试过香烟,分辨不出),另加发酵过,味道醇厚些。据说好雪茄要藏,我手头没这设备,所以通常想起来就买支,两天内抽完了事。保湿不当的雪茄抽起来费力,又干又辣。
巴塞罗那的店铺卖一种店家自己手卷的四方形雪茄,好玩得很,可惜不耐久藏,必须当天抽,味道极辣。
不太会抽雪茄的,后半段都会觉得呛喉,但前半段的味道总是很好,甜苦香厚。我跟朋友开玩笑,说帕特加的味道,像气态黑巧克力加焦炒豆子。尤其是第一两口,总是香厚得很舒服,就当巧克力吃吧。这点和夏天喝啤酒差不多,第一口总是百感交集,妙到毫巅。但是某种程度上,好雪茄和陈普洱、陈酒甚至好火腿是类似的,你能吃得出那种醇厚柔润的发酵味。
说来这心态其实很好笑,大致是这样。人常会被物件的价值所左右。三十元一瓶的葡萄酒,喝了也就喝了;十万元一瓶的葡萄酒,就会酒体、单宁、质地一个个慢慢把握。忙完了,说,休息下,抽支雪茄吧,就会获得这么种心理暗示:“虽然不是挺贵,还是值点儿钱的,就慢点儿吧。”于是就正经休息开了。所以有时不是雪茄的味道好,而是那时的心情好。大致如此。
上瘾其实是一种复杂的,从生理到心理的故事。烟在生理上使人上瘾,自有科学研究在;在心理上则更微妙些。许多人爱反复做一件事,跟记忆有关。有人爱听某首歌,也许是因为喜欢初听那首歌时自己的心情;有人爱反复抽一种烟,也许是因为以前喜欢过抽那种烟的人。看某本书时的心情、喝某种饮料时身旁有什么人、曾经和谁一起噼里啪啦地剥过花生……许多时候,与其说是对于做某种事上瘾,不如说是对某种事所处的场景、声光、气味、心情上瘾。
许美静《你抽的烟》那首歌之外,辛晓琪《味道》里唱“手指淡淡烟草味道”,我现在略微懂了点儿。《六人行》第三季第一集,Monica(莫妮卡)刚和Richard(里查德)分手,也是每天闻他的雪茄不已。大概是这样的:
烟本身是个让人放松的东西。而放松下来,就容易情感波动思绪飞扬。你抽一支烟,闻到那种味道,然后你拥有过的最好的心情(闲适、欢乐、恋爱中)都会寄存在这种味道里。烟和酒和茶甚至男欢女爱都一样,并不一定是每一口每一次都完美无瑕,所以就会让人想反复,于是一直这样下去。年初二下午我忙完一拨亲戚后躲到窗口,晒冬天的太阳,抽完一支帕特加,半晕乎乎里就觉得自己要融化在阳光和被阳光照亮的烟里了,而许多事就这么浮在云上。这种感觉难以言喻,只有下次再抽一支才能完全勾起来。所以还是那句话:每个人的瘾都可以说成一串漫长的苦甜交加的故事,许多人自承无趣的瘾故事,追溯到最后总关乎梦或者爱或者一些纯粹时光的美好事物。所以每个人都有戒不掉的某一种烟或某一种事或某一个人,总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