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没有目的的旅行 五十自嘲

有一件事,我一直羞于启口,但我现在要把它明明白白说出来——

今年我五十岁了。

也许有人会说:这算什么秘密,我们早已从你好几本书的作者小传上推算出来了。

不错,但是从我自己口中说出来就不一样。我一直心存侥幸:未必许多人注意到了我的小传。反正我希望知道我的年龄的人愈少愈好,人们把我的年龄估得愈低愈好。我自以为内心和外表都还年轻,就希望别人真把我看成年轻,反倒觉得真实年龄于我成了一种歪曲。

对于五十岁我真是充满委屈。五十岁,怎么就五十岁了?年轻时看五十岁的人,不折不扣是“半百老人”,那么现在的年轻人也会这么看我。可是我还没有年轻够,怎么就老了?

据说在一些读者的心目中,我是一个对人生看得很透也活得很明白的哲人,现在他们该知道了,其实满不是这么回事。一个人对自己的年龄尚且遮遮掩掩,如此不成熟,哪里谈得上哲人胸怀。也许正是为了给我这种极幼稚可笑的虚荣心下一帖重药,我便大张旗鼓地当众报出了这个如同我的心病的五十岁。一言既出,有耳共闻,从此我没了吞吞吐吐的余地,或许就可以坦然面对渐入老龄的无情事实了。

好了,我不再讳言年龄,因此而更有权说一说我的真实感觉了。我确实觉得自己不像是一个到了五十岁的人,对此我可以提出一些有力的证据。

五十岁的人大抵功成名就,在社会则为栋梁,在学界则为师长,肩负着指点江山、教诲青年的庄严使命。可是,我毫没有这种使命感。不必说我不具备治国经邦的能力,即使像当今精英们那样呼朋引类,聚而研讨事关文化存亡的重大课题,我也仅安于旁听,并无为天下立言立法的雄心。我的所学所思太不实际,没有可操作性,造不成什么势。所以我也不想当老师,因为我无以教学生。迄今为止我确实不曾招过一个学生,听人叫我老师是我始终感到很尴尬很不习惯的事情。

那么,五十岁的人总该久已成家立业,有一个稳定的生活了吧?可是,在这个别人早就当父亲有人还当了爷爷的年龄,我却依旧膝下无儿,孑然一身。关于爱情、婚姻、家庭我说过许多貌似聪明的话,到头来自己却走不出困惑。历数平生的坎坷,也算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人了,但并未因此变得心如磐石,风雨不入。毋宁说,我心中仍有太多的幻想,看不破一个情字,有意无意仍在追求一种完美,而且至今执迷不悟。

按照某些东西方贤哲的先例,五十岁或不到五十岁就该是收拾行装准备告别人生的时候了。基于对生死大限的思考,我也早想着要把佛教留作晚年的一种精神寄托,但至少现在还觉得为时过早。我愿意在某种意义上归隐,远离喧闹的人世,可是我决不愿意远离可爱的人生。不过,我也不像眼下许多五十岁的人那样讲究养生之道。我抽烟喝酒,不吃素,不练气功。我承认我经常跑步和游泳,但那主要不是为了长寿,而是为了当下的身心愉快。

总而言之,在我身上全然找不到五十岁的品德,不威严也不稳健,不世故也不恬淡,对这个年龄实在当之有愧。孔子“五十而知天命”,我却连四十的“不惑”、三十的“立”也做不到。硬要攀比,最多可以说沾点“志于学”的边,到如今脑里还在不断编织各种学习梦,买进也许永远不读的书,制订也许永远完不成的读书计划。然而,他老人家是十五而“志于学”,对比之下,我发现我枉活了大半辈子,在起点上就停住了。

不过,我并不气馁。我这么想:“知天命”固然是一种境界,“志于学”也是一种境界,其实两者并无高低之分。五十而志于学,不失童心,活得年轻,又有什么不好?这样一想,我就不但能坦然面对我的年龄,而且能坦然面对好像有负于这个年龄的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