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嘴儿的灶王爷

有一天,人们把他送走了,却再没迎回来。

看任祥老师在《传家》里写小年儿,北方的腊月二十三,南方的腊月二十四,各地都有很多习俗。那时的童谣是这么唱的: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炖羊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闹一宿。虽然现在的中国年味儿已经淡了很多,大家也没有时间早早大张旗鼓杀猪宰羊地准备,很多地方特性的传统习俗早已消失,但到了腊月二十三,也就是小年儿这天,大家还是很高兴,毕竟,意味着春节越来越近了,在外务工人员也都开始陆陆续续返乡了。大家兴高采烈,拖着行囊,提着特制大红包装的年货,结队的乡邻,带小孩儿的夫妻,一路拥挤奔波,倒也十分热闹喜庆。

我小时候,家里在外屋西墙的高处是供了灶王爷的,虽然那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要供他,但他就像我的一个老朋友,每年小年儿这天都要打上个招呼。母亲会点香,并准备供品,然后踩到凳子上摆上去,小孩再依次行礼。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是干吗的,只知道他叫灶王爷,意思应该跟寿星老差不多。

灶王爷本名当然不叫灶王爷,一说姓张名单,还有说姓苏名吉利,也有种说法是灶王爷其实就是火神祝融。不管哪种说法,都有相通之处,总之是位穿红衣的美男子,据说,非常美!鉴于大家对灶王的形象想象塑造得如此之美,可见,灶王在民间是深受爱戴的,人们甚至非常体贴地给他娶了媳妇。所以,百姓家供的灶神像,也有是供灶神夫妻的。

记忆里,我小时候家里供的灶神像是灶神本尊,没有他的美娇娘。我好像从来没有仔细端详过他,只知道跟财神爷什么的一样,也是花花绿绿、珠光宝气。记得小时候每逢年关将至,平日乞讨为生的人便会批发一大沓财神爷的像,然后挨家挨户送去。财神爷的像倒不会有谁家拒绝,为了讨个吉利,大伙儿也都纷纷掏钱收下,给送财神像的乞丐们五毛一块的算作答谢。所以几乎每家最后都会收到好几张财神爷的像,遇到好心的人家,比如我爷爷,还会去仓房给乞丐的搪瓷缸里淘上满满一缸子米。那时候民风淳朴,但凡家中条件尚可的,都不会对乞丐们冷眼相拒。我奶奶说,她年轻时与大姑娘小媳妇们出去做买卖卖衣服,经常走在路上就被当地人叫去家里歇歇,还给准备饭菜。我奶奶时常感慨,说那时候的人真好。

我是很喜欢给灶王爷行礼的,也喜欢看着母亲给灶王爷备供。那时候家里还没有信佛,唯一准备的供品就是给灶王爷的了。对于小孩子,早早就感觉到要过年了,便欢天喜地起来,到了小年儿这一天,年味儿就正式开始有了。如童谣中所唱“二十三,糖瓜粘”,灶糖是必不可少的,作为小朋友便开心得很,因为所有小孩小时候都被管束少吃糖,尤其灶糖这种特别甜又黏牙的,平时家里大人是很少纵容让吃的。

大了以后,我才知道,原来这灶糖不是为了粘住小孩儿的嘴,而是为了粘住灶王爷的嘴。灶神——掌管一家福祸的神,被百姓们非常友善地尊为“一家之主”,这友善里,有尊敬,有喜爱,更有讨好之嫌,就像小孩子嘴巴甜讨大人的赏。人们对待灶神也是如此,因为灶神负责监视考察家家户户,然后年终上天庭去如实回禀,天庭听完灶神的报告后开始在来年赏罚。居家过日子,都会有些小打小闹、夫妻失和孩童顽劣老来糊涂之类。人们怕这些不好的事会传到天庭去,便在灶神上天前,给灶神美美饯行贿赂一番。供上供品,抹上灶糖,甚至有的还灌酒,让灶神吃饱了喝美了晕乎乎地上天去,便不会计较那些小账,更会替家家户户美言。

这是中国人为人处世的哲学,所谓老好人,便是如此。我们有太多这样的谚语流传下来,比如“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之类,说的都是这个意思。仔细想来,也颇有道理。

比如,你的领导要找你的同事,而他刚好不在,眼看领导正要发火,你怎么做?你是说同事刚因公事外出了,还是说不知道,抑或看似无心地撇一句我来了也一直没看见他。这便是为人处世的哲学。

想必灶王爷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哪怕他知道人们“贿赂”他的本意,但他还是乐呵呵地照单全收了,这样来年家家才都会有好事发生,人们才会高兴。

灶王爷腊月二十三这天上天之后,家家更应谨言慎行,因为相当于镇守家中的守护神临时离岗,大鬼小鬼凶神鬼煞便容易闯进门来,所以人们处处小心。除了全心准备辞旧迎新外,其他外事几乎都停了,避免不小心招致不吉利。直到除夕夜,灶王爷以及诸神再度下凡返回各家各户,大家才又喜气热闹起来,终于有了天兵福将庇佑,心底便有了依靠。

这是千年来农业社会的传统,老祖宗在人力有限的情况下,将一切美好寄望交给众神,与其说是封建迷信,我倒觉得甚是美好温馨。人神共处,守着一家家的团圆喜乐,怎不是美事一桩?

小时候这一天除了必吃灶糖,又甜、又香、又脆、又黏牙,再就是家家会包饺子。在北方,但凡节岁,人们普遍的庆祝就是包饺子。

再有就是,从这天开始,人们也开始陆陆续续赶集办年货了。那时候没有顺丰,没有淘宝,没有京东,甚至在乡下,除了邮政,再没什么快递,人们采办年货要自己骑着单车或摩托车到镇上的集市去。记得当时的赶集是分单双日子,我小时候没少跟爷爷姑姑赶过集,等到妹妹们的童年时期,家家都迁至城里,只有商业街,再无赶集之说。

那时候我爷爷才五十多岁,尚算壮年,驮着我骑七里地去赶集。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买,因为家中向来准备充足,熟食生肉鱼虾之类,在当地菜市场就可以买,无非买些糖果零食。更多的,我爷爷怕我寒假在家憋闷,便带着我出去遛。

时下,爷爷家便迁到了儿时赶集的镇上。当初露天的集市,早就盖得跟商场差不多,但年关将至时,还是熙熙攘攘,因为住附近乡下的人依然会一脸热闹地来采买,如我们当初一样。前几日我在电话里特意叮嘱我爷爷,我说你不要自己办年货啊,你等我回去跟你一起去。我爷爷说好啊,我等你回来一起去。

按我的意思,春节的假期便是应该从腊月二十三开始放,一直放到正月十五,也就是大家热热闹闹把这个中国年过完整,该回家回家,该采买采买,该团聚团聚,把要见的人都见到,把想念的人都见到,而不是行色匆匆,恨不得只一桌饭局了事。

南方进了腊月会腌制腊肉腊肠火腿酱板鸭之类;在东北,这些都没有,如果说算得上地方特色的,便是家家腌制酸菜。过去交通不便,很少有外来蔬菜,再加上每到冬天东北就天寒地冻寸草不生,家家冬天时几乎没有什么新鲜蔬菜可吃,便要靠冬白菜来腌制酸菜。家家腌制满满一大陶缸,把老叶子去掉,一棵棵白白净净摆放整齐,一层层码放在缸里,再一层层撒料,最后上面还要压块超重的石头,这样便于把腌制过程中的水积压出来。腌制好后,一冬天,便是酸菜五花肉、酸菜粉条、酸菜排骨、酸菜血肠、酸菜饺子、酸菜馅饼之类的热气腾腾地吃上一冬,好像百吃不腻。现在各地的超市里都有袋装的酸菜卖,如果你吃过东北当地的,你就知道那跟正宗的味道压根儿不能比。

如此种种,说来容易,可是想想我们的老祖宗当时为了积攒储备食材过冬,该是想了多少办法,尝试了多少方式,做了多少努力,这里面便是寻常人家的智慧。这样想来,吃食当然是一种文化,而且必须是一种文化。

中国人的骨子里,有一种叫作“藏”的品性,或者说是审美,酒香藏于深巷,梅香藏于冬雪,剑气藏于空袖,道高藏于深山……那些寻常日子的小希冀、小愿望,便藏在给灶王爷的供品里——上天言好话,下界保平安。

可惜,这样一位俊美亲切的老好人已经于我们家户中绝迹。我还记得最后一次送灶神上天,母亲取下旧的灶神像烧掉,却没有贴新的上去。我问她为什么烧掉,为什么不贴新的了,母亲说你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他再庇护你了。我没有提出异议,但时至今日我仍记得当时内心的伤感,我不需要他保护我,不需要他庇佑我,不需要他为我做任何事情,他就像个老朋友一样在我家里住了那么多年,也在其他人家里住了那么多年,有一天,人们把他送走了,却再没迎回来。因为,人们用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