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浮 《武侠》在重口味与恶口味之间

电影《武侠》海报

陈可辛的《武侠》有“科学武侠,微观武侠”概念,兼具向张彻《独臂刀》致敬的意图,再杂糅云南腾冲美景民俗,点缀装束怪异的金城武一口四川温江话。其实质当然是想以精确的商业算计打通所谓武侠片“任督”二脉,让喜欢打的观众奔甄子丹而去,喜欢美剧的观众奔金城桑侦破过程而去,喜欢日本范儿和老邵氏的也各取所爱,各得其所。用时髦词“怪咖”形容,贴切。但有时算计明晰,概念四塞,难免破坏电影气韵流脉。安排虽好,若衔接失序,反而会让观者觉得不自然。《武侠》前后两部分很不一样,客观讲前半部远好过后半,唐龙身份暴露之后,故事滞重,甚至难以自圆。肇因固然有剪接审查等因素,但更重要在于七十二地煞源流事迹铺垫不足,教主性格粗暴单一,人物形象概念先行,举动过于讶异,而让观者如见神人,不知是笑是怕,终至雷劈天谴,偶然中草草收场。前半部是“地气”,后半部是“戾气”,加一起即如两股气贯窜杨过、郭靖、石破天体内,非一气呵成。

归隐、暴露、泯恩仇,三段总括《武侠》。无疑,陈可辛拿捏得最好的是归隐一章。无论是腾冲美景,汤唯倔强笑容,还是村妇民歌,都易让观者自内心动容。有论者认为同讲“归隐”,《剑雨》远好过《武侠》,因故事更有逻辑,铺陈更为完整。但我认为只拿归隐断片说事的话,《武侠》尚好过《剑雨》,捕捉细节,展现细腻,此为陈可辛所擅长,《武侠》影像很棒,结合风土民情,将刘金喜倦鸟归林的闲逸以及不愿杀戮的心境临摹得很真实,给后半部的强烈对比埋下漂亮的情绪伏笔。“暴露”一段,结合徐百九神道侦破,自说自话以及心理活动,贴身跟踪,观者被悬念感驱使,虽慕“武侠”大帽而来,虽不见专业打斗,但基本也能满足。毕竟唐龙伪装能力极强,暴露真身过程神秘而复杂,加之金城武甄子丹对手文戏异彩纷呈,也算交足功课,情绪不落。真正问题出在最后一章,七十二地煞作为一庞大有组织机构,所有人行为乖张,举动毫无正常逻辑,如陷心魔,此设计落入数十年前港产武侠片情节窠臼,即坏蛋脸谱化,行为无原则化,举动一概暴怒化,不仅四处放火亦六亲不认,甚至陷入伦理病态。此窠臼亦可参见袁和平之《苏乞儿》,一开始即走火入魔,杀妹夫抢侄子。以陈可辛之聪明,他不会想不到并非左撇子的刘金喜砍掉左臂一刀两断一了百了,其实是欺骗教主,教主可以此为由灭掉义子刘金喜而不是非得找幼孙的不是,如此明显的情节Bug,似乎反映出在末章重口味的打斗游戏中,陈更看重刺激色彩、血腥残暴感对观众的诱惑,而非严密性。

本文重点想谈陈可辛的设计跟《武侠》落实的部分偏差错位。就我而言,最不忍见的还是《武侠》里过重的口味及血腥感,且有不小篇幅涉及对孩童的虐杀。在内地尚无分级制前提下,利用重口味感官刺激吸引票房,该片十六岁以下未成年人其实不宜观看。如果放到西方,王羽演的七十二地煞头领根本不可能是真人,他一定是表面像人,内在是魔鬼的变形恶魔;但在《武侠》里,他是真人,居然虐待自己四岁的孙子。这些剧情无疑会让观者形成如此印象:用最强反差情节挑衅神经,迫使他们既不忍也不舍。还有人归纳:“陈可辛的电影,凡是投资比较大的,跟旧时代有关的,以内地为主市场的,就很暴力,死人无数,血流成河,《投名状》便是明证。”这话虽有以偏概全之嫌,但的确从一个侧面反映出陈可辛的盘算:第一,内地无分级制,观众是否成年人其实已被有意忽略;第二,内地主流观众是青年人,喜欢重口味刺激。有人也许会说,武侠片不死人怎么可能?我认为,暴力及血腥,也可更有技巧,这需要某种自审式的文化自觉。《武侠》里不断闪回的浮尸的脸,灭门惨案里面对孩童举起的屠刀——必须得用这些东西推进情节吗?它们不可替代吗?《武侠》可以讲述关于一个魔头“洗心革面”的故事,但武侠片不是“死人比赛”,不应该浓墨重彩贩卖“杀戮”二字的刺激、猎奇、残暴色彩。

电影《武侠》剧照 甄子丹、金城武

还有人会祭出“当年的武打片都是这么拍的”来辩解,但我觉得可能正是这个悖论误导了陈可辛以及某些导演。你不能前半部透露相当多民本思想、法制精神,把徐百九为了“依法判案”而搞得有些狼狈潦倒的生活大大渲染,引人回溯、联想;然后到了后半部又像中世纪般尽力展现祖国最黑暗最令人不齿的部分人性,这种展示还带着强烈的不节制。虽最后用雷劈天谴的方式告诉观者——在这片土地上很多东西还得靠天老爷来决定,但这种前面符合当下思维,后面迎合古旧做派的潦草二分法,不仅脱节,更显断裂。

《武侠》当然还没堕入到恶口味深渊,诸如又杀得只剩独臂刘金喜,或阿玉母子都被教主(公公)抓住虐待,甚至最后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虽然片名意义大过实质,但《武侠》结局终归阳光,家庭生活再度起航,这其实也算种“侠”气,侠要救人,第一位是救护家人。在重口味与恶口味之间,陈可辛满足着自己对票房、梦想、致敬、江湖等多重关键词的欲求,很难说他成功了。因为,像陈可辛这样有相当艺术能力的导演本身也应是当下的“侠”,还须有更多超越银幕之外的责任和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