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以天下为狗任 不尝豆沫亦识味:武训
对武训的评说,最牵强的,是以为他的兴办义学,有“思想根源”。流行的解释,是说他幼时羡慕书堂里的孩子,或受过士绅的气、明白了读书是改变处境的出路,或“天生爱教育”云。但古代流行的善举,还有修桥补路,斋僧济贫,盖福田院,刻济世书等,一个人为此而不为彼,实有偶然在里面,未必是一种刺激强于他种,使其必然。
武训从小随母讨饭,受过无数白眼。在旁人也还罢了,武训却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武训的一些行为,似乎毫不自重,如洗脸水要先饮后洗,甚至先洗后漱,又如他穿极脏衣服,吃极劣饭食(即使是在有条件不这样做之后);但人当自尊心无以维护时,有时会倒行逆施,自残自贱。武训行乞兴学时,住在庙里,每晚回去,先大哭一场再睡觉,他的心事,时人未必留意。
当时的人不知有武训,只知有武七;“武训”是后来地方上向朝廷呈请旌奖时,给他现起的名字,取义“垂训于世”。更多的人,叫他“武二豆沫”,或简称豆沫。豆沫本是冀南鲁北的食品,用豆面、剩菜等物打一锅煮,又称“糊涂”。武豆沫早期给人的印象,便是迷糊。他打过长工,但自幼讨饭,不谙稼艺,能做的不过“出粪、锄草、拉砘子”数种。这样一来,既受东家呵斥,也为同辈看不起,一年也没挣到几文钱。
像他一样,沦落在最底层的人,前后万千。武训是个特殊的人,乃发愤颠覆。他之选择办义学,更有可能是因为当时做此事的人最少。他把头发剃成横向的阴阳头,拿着一个褡裢,一个铜勺,沿街唱乞,打出兴学的旗帜。一开始,人皆以为他是疯魔,或是骗钱,稍久便成地方一景。所到之处,闲汉围来戏弄他,让他做各种难为之事,才给点小钱。武训地上爬过,让人骑过,吃过蛇蝎,吃过砖瓦甚至秽物。他唱道:“吃个蒺藜真正好,修个义学错不了。”
他自奉极俭,每天只吃两个钱的馒头,时间长了,人都知道他不是骗钱。他的足迹,也出了县境,他的名气,传遍一府。他行乞时常混赖或强讹,但既为兴学,在人看来便是美事。用了各种办法,包括耍把戏卖线头,打媒拉纤,一文一文地攒钱,攒得多了,便请人帮他放贷收息。七八年后,买下一块盐荒地。又过了二十年,他已买下两百多亩学田,连同攒下的几千吊钱,拿去建了他的第一所义学,著名的“崇贤义塾”。
地方上出了这样一个大善人,一层层报告上去,朝廷按定例给予“乐善好施”的荣誉称号。此时武训还没有全国性的影响,但在山东,已经很有名气,和士绅、官员多有往来,再募资时,也用不着上街乞讨,而可直接找官绅劝捐。死后他的荣名稳定上升,入堂邑县的忠义祠,甚至附祀先贤,都是几年内的事。成为全国性的名人,当是在梁启超作《武训先生传》之后。维新派重教育,得武训如得至宝,推而论之,如果大家都以武训精神办教育,何事不成?武训由大善人变成大教育家,亦是时代之义。
武训是最坚忍的人。幼时备尝艰苦,立下一种志愿的人很多,像他这样奉行到底,不死不休的人极少。他很像一个布道士,只是他秉持的不是教义,而是某个微小的道理。地方官绅利用他增加乡里的名声,他利用他们完成自己的事业。那时的人不曾关心他的内心,时至今日,我们也很难推测他最初的动机,是否在后来有所嬗变,因为自出名后,他已经别无选择,就连自己那些著名的怪僻,也改变不得。何况一般来说,人们喜欢维持和谈论特出人物的怪僻,则其高明自有常人所不能学,其不高明又使常人不会恍然自失。
武训做成了他想做的事,用不着知道自己死后忽而成为“世界极光明极伟大的叫花子”,忽而成为“奴颜婢膝的封建奴才”,忽而平反昭雪,只差补发工资。成文史是戏剧化的东西,人被改编为角色,事件被解释为情节。个人的行为,或被拉做头上旗,或被弃为脚下泥。个人生活的意义,个人失去了所有权,帝王将相皆如此,何况一个不识字的武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