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以天下为狗任 眼大心雄知所以:曾静
雍正六年的曾静案,是顶奇特的事件。曾静是湖南永兴的一个村夫子,忽然异想天开,派学生张熙投书川陕总督岳钟琪,劝他造反。
曾静一生僻处乡里,去州城应试,见到吕留良评选时文的批语,便惊为圣学,从此佩服到五体投地。他有过一种奇谈怪论,以为皇帝只该“吾学中儒者”来做,而不该让“世路上的英雄”来做。春秋时皇帝该孔子做,战国时皇帝该孟子做,秦以后皇帝该程子、朱子做。明以后的皇帝呢?便该吕留良做了。如今都让豪强占去了,“甚者老奸巨滑,即谚所谓光棍也”。
看这番议论,可知这个人是有些痰气的。皇帝他倒不想做,他想做的是谋主,好比李通之于刘秀,刘文静之于李渊。他大概是那种经常幻想的人,以他的身份,居然去劝总督造反,没点毛病是不行的。
曾静对学生好,两个学生也把老师敬如天人。张熙向岳钟琪介绍曾静深有韬略,能号召六七省的人,只要由他来筹划,不愁大事不济。——若论孤陋寡闻到可笑的程度,这对师徒倒是绝配。曾静的供词里提到他的叔岳,曾夸侄女婿有“济世之德,宰相之量”。乡老儿这类见识,哪里当得了真?但曾静偏把这类话都记在心里,独自一人时玩味不已。
从曾静案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舆论的流传路线。有关雍正的种种新闻,可确知的一种,是从过路的犯官那里传到曾静耳中,不知其详的,也当与此相类,和其他政治消息一样,以马匹的速度,从首都向全国扩散。另一个重要的传播途径是读书人,他们经常往来于会城和乡里之间,经常聚会,若到大比之年,这些聚会的规模还很大。
岳钟琪其人,曾静是一点点听说的。先是听本地一个生员说“西边有个岳公,甚爱百姓,得民心”,此时连这位岳公的名字还不知道。后来又听说陕西有个总督,皇帝疑心他,“屡次招他进京,要削夺他的兵权,杀戮他”,这个总督就上本章,说皇帝的种种不是。这已经是没影儿的事了。接下来听一个医生——这个医生是从茶陵的一位风水先生那里听说的——说,这个人的名字原来叫岳钟琪。
至于岳钟琪是岳爷爷后裔的传说,也无疑大有助于曾静的幻想。——这类事,只有这类人才会认真对待。
他自然无从知道雍正很早就欣赏岳钟琪,曾评价为“一百册画也不值一个岳钟琪”,也不知道岳钟琪奉承皇帝极为小心,无微不至。如雍正最喜欢看八字,岳钟琪便经常进呈部下的八字,来凑雍正的趣,雍正也一本正经地推算,某某运好命旺,“将来可至提督之位,但恐寿不能高”云。岳钟琪手握重兵而甚得宠信优渥,不是随随便便而来的。
除了“将二爷的妃嫔收了”之类有关雍正的传闻,曾静还听说泰山崩了四十里,还听说孔庙被了火灾。他眼见洞庭水患,灾民怨谘,又听说雍正铸钱不成,勉强铸就也字迹模糊,所谓“雍正钱,穷半年”,谁若身上有个雍正钱,都要扔到沟壑里。种种汇到一起,成了异象。曾静当真以为将有大事发生,唯恐错过机会。
曾静供词,每说自己错解经义,为读书所误。一半是辩解,一半也是实情。他的夷夏观是从书本子上来的,他的幻想是书本子诱发出来的。只是他地方偏僻,家里又穷,能读到的书太少,连四书五经、《朱子语类》之类大路书,都要到外省去买。所以一见吕留良的《题如此江山图》,便如醍醐灌顶一般。不读书倒也罢了,读得太少,来不及从中领会人心曲折,世事消长,恰成呆子。
直到被捕后押解入京,一路经由湖北、河南、直隶,他才出了一次远门,眼之所见,尽是圣世隆景,耳之所闻,莫非圣德仁声,果然“化行俗美,太平有道”,“从前满腹疑团,始得一洗落空”。——总算长了见识了。
至于“世路上的英雄”岳钟琪,用和张熙盟誓的办法来骗出这个乡下青年的真话,虽是秉承雍正的旨意,毕竟是件可耻的事。雍正像教主那样赐予了道德的解释,帮他卸除良心的负担,以及声名之累。即使如此,虽是岳钟琪的一件大功劳,给他做行略的人,还是尽量不提及此案,至多一笔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