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以天下为狗任 栽培不待风声落:王柏
宋末有个叫黎立武的学者,谈到自己的阅读史,说他小时候读《箕子之歌》,很是被箕子的忠心感动;长大一些后,读《诗经》里的《狡童》,“淫心出焉”,出门看见邻家大嫂,就想勾勾搭搭,归而自省,原来是“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这样的诗句在做怪。
与宋儒讲道理是很难的。像这位黎立武,就很难让他明白,当他童年,便读遍“淫诗”,当毫无异感;长到青年,便不读《狡童》,种种奇怪的心思,也要应时而起,荷尔蒙出而心眼不老实,却与《诗经》无涉也。
孔子在《论语》中留下名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为“无邪”。《诗经》里有许多情诗,孔子以为无邪,应该是他老人家心宽意广,不以人情之常,为祸乱之始。正如今人(当代道学家除外)读《诗经》,若还能看出“邪”来,只好说是胸中不正而眸子眊焉,触目无所不邪。
汉儒不这么想。汉儒是相信孔子删诗的,但《诗经》中明明有许多情诗,又与孔子“放郑声”的意见抵牾,怎么自圆其说呢?曰曲解。后来传世的古文学派的毛诗,有所谓《诗序》,讲解诗旨。《诗序》不承认毛诗里有情诗,认为那些都是讽刺诗、寓言诗,如《狡童》,便是批评郑忽公的。
到了宋代,儒者纷纷而起,反击《诗序》。不要以为宋儒进步了,要思想解放,恰相反,他们是嫌汉儒杂而不醇,要思想整顿。《诗经》里有情诗,遮掩不住,与其解释为刺诗,不如直接斥为淫诗,把它们揪出来,免得招摇撞骗,为害人心。
如很有名的《静女》,头四句是:“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诗序》说这是批评时政的诗,至朱熹,便简捷地说“淫奔之诗也”。若从对诗的理解看,朱熹是对的,若从用心看,则宋儒险恶。
后来就出了一位王柏。王柏是十三世纪人,朱熹的三传弟子,有名的道学家。许多人恭维王柏的“大胆怀疑精神”,比如对《诗经》,宋儒只是怀疑《诗序》,他则连经文也怀疑。
他说,孔子那么思想纯洁的人,删过的诗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准是汉朝人因为传世的诗篇不足三百之数,妄取曾为孔子删去而流传于里巷的诗,混入经中,以至美恶相杂。他拍胸脯保证,那些淫诗,圣人见到是一定要删削的,既然今本《诗经》里有淫诗,就一定不是圣人手订之本。
证据呢?没有。意识形态的狂热者,不需要什么证据。这些人坚信教义的地位高于世俗的证言,观点的产生,与逻辑或事实俱无关系,要在心意二字。读王柏的《诗疑》,当注意他口气的决断,动不动就“断断不可易”,之所以敢于疑诗,恰是因为绝不疑道。
王柏看着如此不纯洁的《诗经》日日诵于人口,气得茶不思饭不想。有个老笑话,说老汉嫁女,晚上在院里乱转,老婆问他怎么回事,他怒道:“小畜生正在那里放肆哩。”人情之常,每为道学家恨恨不能已,或同此理。
他夜不能寐,揎袖奋笔,一口气列出三十多首诗,断定其为当删之篇。篇目众多,不能俱列,且这么说:今天出什么《诗经精选》之类,如要省事,便取王柏欲删的诗,勒成一册,也就是了。
删诗之外,还把《小雅》里一些有怨声的诗降格为风诗,此外变更篇次,改拟诗题,果然是雅颂各得其所。但他知道,自己不是孔子,“王诗”多半不会令世人点头,便情意殷殷地说,希望以后有掌权的大人君子,以政令禁行未删之诗,规正世道人心。
《诗经》毕竟是《诗经》,以一王柏之力,摇动不得,所以王柏删诗,后儒摇头,我们今天读到的《诗经》,也仍是原貌,未曾被五讲四美。但类似的事情,许多便被实行了。道学的不好,不在其修齐,而在其治平。你自己如何琢磨,好则自得其乐,坏则断了牙齿肚里吞,不涉外人;但道学内涵的教义是要整顿别人的头脑,则非我所敢闻也。
有清人说李斯焚书,荀子启之,王柏删诗,朱子启之,说得很对。从曲解到删削,只是阶段不同;在野之论,自然温如亲吻,至于唇间的利齿,得等有了权力,才会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