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以天下为狗任 使汝为善我为恶:张俭

怎样对付坏人?每个孩子从小受教;游戏或动物故事,无不掺入技能训练。可惜故事多是道德家编的;政治家有另外的版本,但不会讲给孩子听。孩子们不知道:好人和坏人在道德上是共同体,彼此需要,相互寄生;也不会知道,好人通常是希望坏人变得更坏的。最好是坏到透顶,无以复加。如果这些坏人一时未臻极境,那就推他们一把。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说《被欺凌与被侮辱》中写过一个叫涅莉的小姑娘。道德意义中的自虐何以能带来精神快感,没有比这个形象展现得更充分的了。假如天堂的意义在于它和地狱的间距,毫无疑问,当沉沦者沉得更深,升华者也就升得更高。

东汉张俭,发动中国历史中士人集团对宦官集团第一役的人物,是个好人。他的对手,侯览之类的宦官,则是些非常糟糕的人。——宦官这批特殊人物,是最易腐者。给他们多大的权力,他们就可做出多大的坏事,从而变成多坏的人。历史上士人和宦官的大规模斗争,只发生过几次,但无不进行得惊心动魄,使读者也激情澎湃,忘了它们本来无关大局,虽获得了道义的高潮,在政治上却只是闹剧。

当时宦官胡闹得过分——如果知道什么是“分”,那也不是宦官了。张俭的手段也了不得:他上书请诛侯览,未得批准,便自己动手,杀了侯览的母亲。第二年,侯览回家治母丧,张俭再奏侯览奢侈逾制及掠虐乡里的罪状,又未得皇帝的准可,他也又一次自主行事,抄没了侯览的家。加上挖曹节(另一个大宦官)家墓等事,终于激出宦官的反扑,乃有著名的党锢之祸。宦官、外戚、士人,这三大集团缠斗经年,直到东汉之亡。

党锢之祸,生出一批道德典范,李膺、范滂等,以其勇气和正直,激励过历史中许多伟大人物。此役虽在社会生活中是大破坏,在道义上却是一场完全的胜利;用良心或肾上腺与坏人作殊死斗,从此成为一个模型,德昭千古。至于如何将权力斗争转化为道德战争,不用很久也要成为拿手好戏,连续上演。

中国古代其实是政教分离的。政治上一切权力归皇家,礼教则由士人司掌。在伦理方面,皇帝不过是挂牌执事,连孔子也只是名分上的通天教主。比如说,就很少有人记得孔子说过的一句话:“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对坏人厌恨过分,必将激之为乱。

没办法,谁让人家是坏人呢!古代王朝更替,后任喜欢把前任形容为十恶不赦,坏得不可思议的坏人,如周之诋商纣,如唐之毁隋炀。行动的正当性,经常需要通过对手的不正当性来实现,如果那一边还没恶贯满盈,那就得让他满盈。

给党人立传的范晔批评张俭“以区区一掌而欲独堙江河”为不自量,恐未道尽人家的心事。这种斗争,不一定需要实际的胜利,在某种意义上,失败更值得追求。失败是烈士之母;成功倒抹淡了悲剧的颜色,本来,它是可以像血一样鲜艳的。古代士人的精神自虐未必限于道德一个方面,只是因为胸中规模有限,不能及远,便反复搬出老剧,演得光芒四射。道德确实是激情的发动机,不仅台下的人难免看三国掉眼泪,台上的人也如此投入,自己把自己感动得再三欷歔。戏是好戏,只可惜正事也跟着耽误了。

在党锢事中,张俭没能成为一号角色,因为他没像范滂那样慷慨投狱。张俭出逃,人们争着收容他,引以为荣。小英雄孔融少年成名,便是因为他在十六岁上便敢于收留逃亡的张俭,名震远近。但当时钩捕严密,他所过之处,往往家破人亡,所以后人觉得他不如范滂,以一身牵累许多的人。但在今天看来,张俭的出逃,也未违人之常情,无可厚非。至于他为什么不做范滂,古人心事,后人可以揣测,但毕竟是不可必的事。张俭晚年杜门不出,谁又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而范滂给儿子的遗言,最可回味:“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在一个时代中,如果善恶必须表现得这么极端,中庸竟然也是不错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