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以天下为狗任 此式非天下式:卜式
想当年汉武外事四夷,内兴功利,烦费巨亿,天下虚耗。弄钱的办法,也都想遍了,直到连打鱼也要收归官营。只是国用未见丰足,贫者反而益贫。那时毕竟是古代,富人还没什么觉悟,不要说不肯捐输以佐公家之急,有一回山东发水,向他们借,都借不出钱来。
忽有河南养羊大户卜式上书,愿意捐出家财的半数,以助军兴。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人,怎么会呢?汉武帝又喜又疑,派使者去问他有什么要求。卜式说:没什么个人要求,只是觉得县官和匈奴打仗,有官爵的应该出命,有财产的应该出钱。话说得如此朴实,在武帝耳中,不啻时代的最强音。汉武把这话和丞相公孙弘商量,公孙弘却说:此非人情,不可以为“化”以乱法。此事便搁下。几年后,招赏降人花费太多,迁徙贫民的钱告缺,卜式再次提出捐输二十万钱。当时富人争相匿财,一捐就是这么多的,普天下不多不少,只有卜式一位。这一回武帝感动得再也受不了,立拜卜式为中郎,另有赏赐,布告天下,尊显以“风”百姓。
这里提到风和化。风就是教,如风行草上,化则是从风而服,随风而化。古代以德治天下,风化是主要手段,后来流行的旌表烈女孝子,都属此列。在林立于古代的种种榜样中,卜式算是最早最有名的一位。有意思的是,对道德榜样的褒扬,是许以名利,想让人知道做好人可能得“好报”——即有利可图,一方面宣扬反功利即为道德,一方面又以功利劝善,只能令道德的涵义本身发生堕落,执行长久,后果不问可知。
数年后吕嘉造反,已经官为齐相的卜式又上书“愿死之”,即报名从军。他养羊的本领了得(曾传有《卜式养羊法》,虽是伪托,可见他在古代畜牧业的声望),打仗是不行的,年纪又老,确实和送死一样。武帝不让他去,下诏表彰说:今天下有事,各方官员贵显没一个挺身而出的,只有卜式一个好人,“虽未战,可谓义形于内矣”。赐爵关内侯,金六十斤,田十顷,布告天下,让百姓学习,“天下莫应”。
武帝一手颁告缗令,一手褒扬卜式,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而百姓仍然不肯分财给天子。于是大棒上场,告缗遍天下,中等以上的商贾,大抵破家。结果怎么着?“民甘食好衣,不事蓄藏之业”——挣点钱都花了,也不肯留给官家。每回读《汉书》至此,我都要叹气:怎么汉朝人的觉悟这么低呀?
从卜式前后的作为看,这个人确实是老实的好人,没理由怀疑他的真诚。问题出在武帝身上。古代政治理论,一大核心是要与人类趋利的本性作斗争。斗争的结果可想而知,不是率天下为善,倒是率天下为伪。
至于如何富国,既充实中央财政,又不使民间经济失去活力,说老实话,在抑商扼巧、天下以贫的古代,是条死胡同,不可能有什么好办法。通常的情况是,对富人,无事任其胡为,有事力加搜刮。明末崇祯年间,财政崩溃,亡国在即,这时有一位李琎想出主意,请搜刮江南富户,以实军饷(郭沫若曾夸赞此议为“相当合理的办法”)。大学士钱学升疏论曰:
“郡邑有富家,固贫民衣食之源也。地方水旱,有司令出钱粟,均粜济饥,一遇寇警,令助城堡守御,富家未尝无益于国。今以兵荒归罪于富家朘削,议括其财而籍没之,此秦皇不行于巴清、汉武不行于卜式者,而欲行圣明之世乎?今秦、晋、楚、豫已无宁宇,独江南数郡稍安。此议一倡,无赖亡命相率而与富家为难,不驱天下之民胥为流寇不止。”
这自然是典型的富人立场;历代也多批评此论代表着富贵阶层的自私、不与国家共患难。是的,确实如此。但自私毕竟根于人性,是通过制度来利用亦即限制,或通过制度来抵制亦即纵容,那也是古今之分野了。
“秦皇不行于巴清”,说的是巴寡妇清(据说近年已被封为“中国的首位女企业家”),采矿致富,用财自卫,不受强秦的侵犯。至于“汉武不行于卜式”,自是指汉武大力树立卜式,终于无补于事。当然,所有这些都怪不到卜式头上,他的本色是牧羊,爱国,做好人,哪里能够对后面的事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