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世事·人情 谁将上下而求索:屈原
屈原是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也许是唯一当得起“伟大”二字的诗人。但大家总是忘掉,屈原不仅是诗人,还是思想者,不仅写过《离骚》,还写过《天问》。《天问》问天问地,问历史,问宗教,有一百七十多个问题。而从汉儒起,便把屈原的作品,强拉入正统的阵营,一篇《天问》,也被说成“泄愤”之作,好像屈原指天划地,只是发发小孩子脾气。也有高看它的,如“奇崛派”诗人李贺推《天问》为楚辞中第一,但那理由却是它的语言“奇崛”,这怎能不叫人既笑且叹?
屈原是楚国的大夫。当时的思想体系,南方和北方很不一样。北方有孔子和墨子,南方有老庄和别墨。和齐鲁学派相比,楚人似乎更喜欢琢磨本体问题和自然现象,有点儿为知识而知识的精神。屈原既有头脑,又是个极认真的人(不然也不会自杀),这种性格,在后世越来越罕见,他的《天问》,也跟着进了冷宫。
《列子》中有个寓言,说两个小孩儿争辩太阳的远近,难倒孔子。注者张湛拿《庄子》里的一句话来搪塞:“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太阳的远近,居然成了不必讨论的问题。这只是寓言,但说明着那时的情况。汉代以后,齐鲁学派占上风,其余各家,纷纷式微。儒家的一个毛病,是没有知识上的好奇心,对《天问》之类,完全能做到视而不见,晏然自若。
唐代有柳宗元,作了《天对》,来回答屈原的问题。柳宗元是唐代最聪明的人之一,他不相信神话,比同时人高出一筹,但一涉及天地万物,他多不承认问题的存在,“九重”没有、“八柱”没有倒也罢了,而大地也没有尽头,所以谈不上度量,——你怎么知道呀?他的另一个办法是肤廓地谈谈元气。屈原明明已经在问,“气”有象无形,该如何定义呢?柳宗元没有懂得这个问题的意义,仍用“气”来高遮低挡,这个也是气,那个也是气。——“气”果然无所不能,不只解释一切,还能把人气死呢。
不只有气,还有理呢。朱熹集注《楚辞》,是流行的读本。他说:开辟之初,那些事虽然不可知,但其道理就在我们的心里,想知道的话,反省内心就行了。藏在自家肚皮下的大道是什么呢?“天地之化,阴阳而已。”好个“而已”!——屈原苦苦的追问,到了朱子这儿,则只有“而已”而已。如对大地的面积,朱熹回答:地的大小虽然有穷,但既非人力所能遍历,也非算术所能推知。——其实从不曾试图去遍历,也没有工具来推知。思想的懒惰,莫此为甚。
对实在答不出的问题,宋代的朱熹说:“儿戏之谈,不足答也。”清代的钱澄之说:“必求其义,岂非愚乎?”——各代的聪明人面对《天问》中涉及古史和神话的那一部分,尚能漫引旧说,振振有词;面对涉及自然界的发问,无不东拉西扯,支吾其词,借用明末黄文焕的评论,便是:“人无由问,天不肯自问,一时千古,只共昏迷。”
要回答屈原的一批问题,办法只有一个:测量。测量是科学的肇始;而既无穷究事理的学者,测量反成工匠的贱役。一直等到黄文焕的时代,才有一位周拱辰,引用利玛窦的地图,解说“地一周有九万里,地厚二万八千六百三十六里”等。这已是距屈原两千一百年后的事情了。
各民族都曾有自己的《天问》,如冰岛人的《埃达》,希伯来人的《约伯记》,印度人的《梨俱吠陀》,希腊人的《神谱》。后来各走各的路,各有各的原因。在中国,传统的教义是用审美代替思辩,用玄想抵制实测,用善恶混淆是非。屈原作了《天问》,两千年间的学人,则共同创作了一部“不问”。——那么,这两千多年里,人们怎么还好意思去纪念屈原呢?答曰: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赛龙舟、吃粽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