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世事·人情 避地何心遇晋人:张缙彦

清初流放罪人到荒徼之地,最有名一处是黑龙江的宁古塔。传说中舜流共工于幽州,不过是如今的河北辽宁一带;须到得宁古塔,才知祖国之地大物博。从北京出发,要走上几个月,沿途人烟绝灭,白骨暴野。活着走完这长路的人,见到目的地,本该油然而生幸存之感,但面前的景色又会让他心中一凉:几个零落的村屯散布在海浪河边的平野,而那个被一种像是栅栏的东西围着的大村子,就是声名响亮的宁古塔城,黑松流域第一要镇,满洲发祥地,宁古塔昂邦章京和两位副都统的驻所,流放者中的大多数从此将要度过余生的地方。

清政残暴,流人极多。曾有那么两句诗,“南国佳人多塞北,中原名士半辽阳”,说的是塞外流人之众,成千累万。另一种说法是“居民共道天气暖,迁客来多天意转”——流人一多,气候也跟着转暖了。在宁古塔,十三省无省无人,倒像个代表会议;名卿硕彦至者接踵,相嘘相濡,翻将边外绝域,化成避世桃源。

宁古塔的第一位士人领袖,便是今天要说的张缙彦。

此人颇有些不倒翁的气味,走到哪里,也是兴致勃勃。——其实,他一生中,在宁古塔这最后几年,或是最兴致勃勃的一段时光。当初来宁古塔时,便浩浩荡荡地带着大批图书,十来名歌姬,一副要扎根边疆,从此乐不思蜀的架势。到了宁古塔,便呼朋引类,送往迎来,主持起事务来。

谪戍到宁古塔的诗人很多。这些人大抵敏感而脆弱,从妩媚的江南,落到这举目无非荒山古碛、白草黄云的地方,心情可想而知。这时张缙彦便要出场,请他们聚会,帮他们安排生活,或许还将随遇而安的享乐哲学传输给他们。比如有一位祁班孙,初到时极其苦闷,慢慢就高兴起来,学着张缙彦的样,置办女乐,还娶了一妾,给自己煮蘑菇吃。不过此人最终未能安心于边疆建设,日夜谋归,后来以贿得脱,逃回浙江,做了和尚,不到四十岁就死了。

名诗人吴兆骞说张缙彦虽是“河朔英灵(张是河南新乡人),而有江左风味”。张缙彦在宁古塔发起七子之社,约了一班吴兆骞这样的人,重新玩起过去的一套,载酒征歌,竟无虚日,看来是要将这烟瘴之地,认作山阳竹林了。他性喜山水,遍访当地风景——名山大川自然是没有的,但小山小水还是颇可登临,其中多数连名字也没有,他便一一给取上名字,记载下来。

他(以及流人杨越)的另一件功德之事是教授当地土人以中原的耕种之术。

在这些活动中,意外地展现出一种享受生活的独立姿态。——之所以说意外,因为这些性格,在从前的张缙彦身上,简直是找不到。

在到宁古塔之前,他的大半生可以用“游移”二字概括。在正史中,他是入“贰臣传”的。先是,李自成兵临城下时,他从兵科给事中给超擢为兵部尚书。此时此职,乃是俗话所谓的“别人偷驴你拔橛”。转眼间大顺军进城,他便投降,后来又逃走,到家乡治兵,和南京的福王搭上关系,仍得授原官。顺治三年,走投无路的张缙彦又向洪承畴投降,从此改做大清的官。最后因党争和文字狱的缘故,流徙宁古塔。

这样的人,气节二字是绝谈不上的。但明末士人的遭遇,实在凄苦。不唯政局早已崩溃(在汉人建立的百年以上政权中,明朝肯定是最坏的一个),信仰也发生危机。贰臣如此之多,而坚守大义的那一班人的抗争又如此激烈,都说明着一些情况。生死事大,不能以责人。只好说儒家建立的两大评价体系,一曰忠信,一曰仁义,内在便是冲突的。至于低贱的戍卒或土人,自己还有自己的一套标准;不然张缙彦死后,宁古塔不会满城皆哭。

张缙彦给自己做过不少辩解,今日读来无趣。他晚年在宁古塔时,不知心里如何评价自己的一生。但我们看到的是,徙宁的士人,有各种立场,各种身份,有顺民,有遗民,有曾当政的大员,有民间的反对派,都相处得极好。在宁古塔,政治消失了,生活并没随之破碎,反倒恢复了些自治,甚至——虽然身为罪人——比关内的人更自由。